第11章 第11章
李佳佳在厂里见过的人和她以前见过的人完全不一样。以前上学遇到的就是不学无术的老师和一些刻苦努力的三好学生，再不然遇到几个抽烟喝酒的小混混就算少见了。但在电子厂遇到的这些人往往是不幸的代表，他们的遭遇都太不相同。你永远不知道走在街上会不会有个人跑过来打你，而他们就是被打的人。
李佳佳认识了一位叫芳芳的女孩。芳芳和李佳佳不一样。应该说和李佳佳以前认识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
芳芳距离本科线很遥远。复读的想法在一阵沉默中，被芳芳嚼碎淹了回去。母亲对芳芳说：“下午进厂看看吧。”仅仅在一天内，芳芳的身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上午拿完高中毕业证，下午转头就跟着母亲去往工厂。芳芳告诉李佳佳当时她妈妈骗她进厂就能减肥，就会变得很好看，所以她才满怀希望闯进这个“两班倒”的世界。
芳芳十八岁就进了厂，已经在工厂里干了两年。她教了李佳佳很多大家都知道却都不说的规则：比如早会，早操，以及复杂的等级制度。每天早晨7：50，进厂换上统一的工作服，厂长出面发言，表扬或批评一些人，全都是同一个模板话术换了个人名。然后各车间点名，做完早操后上工。有时候，芳芳感觉就像在学校里一样，“我们也要做像广播体操那样的早操，每天早晨先活动一下筋骨”，她想，那会让她瘦一点。
工厂有着明确的权力关系，普工，线长，组长，厂长。芳芳和李佳佳的直接管理者是线长，也就是这条流水线的负责人。调班、请假、计算工时，各种报表都需要由线长签字。李佳佳刚来时很怕她的线长，对方脾气暴躁，每次签字时总是大手一甩，就重重地甩到桌上。芳芳安慰李佳佳：“他总是喜欢牺牲新来的。有新员工被他欺负走，但最后留下的人，慢慢他就比较温柔了。”李佳佳却没说，线长对芳芳也绝不算温柔。
李佳佳在感恩芳芳的同时也发现了她不为人知的一面，芳芳有暴食的习惯。芳芳除了工装，她只穿大码的男装，通常是一身黑，主管叫她“三号线上的黑胖妞”。芳芳对李佳佳最常说地一句话就是“我好想变得和你一样瘦。”每一次李佳佳都不知道怎么接话。李佳佳分不清对芳芳更多的是同情还是欣赏。她有时觉得芳芳比所有韩剧的悲惨女主还需要白马王子，但也许第一步就错了，这样的女孩上镜的机会都没有。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吃才胖，还是胖了吃。芳芳通常会买各种各样的碳水化合物，把手机摆在眼前，一口接一口地吞咽。休息时间全都在进行□□和精神上的双重暴食，芳芳却再也没有长大。
曾有一次李佳佳看到芳芳已经连续吃了六碗饭，把她手机中的综艺按下了暂停键，芳芳轻松快乐的表情也被暂停。芳芳那天确实也没继续吃东西了，但她又刷了整夜的抖音。李佳佳隔天才看到垃圾桶里擦满了泪水和难言的痛苦的废纸，她只觉得胸口发闷。李佳佳想帮助芳芳，可是她自己也处于没有退路又无法前进的处境中。李佳佳要怎么和芳芳说，你想要的那个充满着文艺、恋爱、面包、花束、进口文具的世界我曾经有过。李佳佳选择遗忘，她悄无声息地融进人群中。她从来就不觉得自己算落魄贵族，她只是觉得两种平凡的距离间也需要牺牲太多人的青春。
李佳佳劝芳芳培养点兴趣爱好，转移下注意力，就不会暴食了。芳芳就买了一把尤克里里，还送了尤克里里入门书。芳芳不认识五线谱，李佳佳也缺乏乐理知识。但芳芳依然为这份小小的冲动感到快慰：从车间回到出租屋，她跟着教学视频依葫芦画瓢，即使略显扭曲的动作常常弹不出一个连贯的音调。这个崭新的乐曲并没有改变生活，生涩的音调从未有好转，练琴的频率越来越少。尤克里里被慢慢遗忘，芳芳的生活又回归单一的旋律。李佳佳逐渐熟悉这个过程，出现希望，希望破碎。上天都不会给你产生错觉的机会，全然是别人开个玩笑就能让少年上当。芳芳又开始暴食了。
李佳佳也认识了位叫陈言的男生。
陈言有个和工厂格格不入的爱好，他喜欢写诗。少年的朝气蓬勃全都化成诗歌之兴，创作之魂一发不可收拾。他也喜欢把诗发在各种不同的平台上，反正都没什么人看。有一次他说这是南京大学中文系学生写的诗就有了五十个赞，但是他说这是哥伦比亚艺术硕士写的就有了一百个赞。陈言也喜欢读诗，他喜欢李白，但他写的全是反对李白的诗。李白在每个人嘴中被解读、被传播、被重构，到最后陈言也分不清自己喜欢的到底是哪位李白了。
陈言尤其喜欢写自己流水线生活，因为他发现自己唯一想说唯一能说的就是这件事。他偏爱使用一些词，比如失眠、生锈、骨头、加班、出租屋。李佳佳读完了陈言的所有诗歌，诗里的陈言贫穷、脆弱、苍老，就和诗外的陈言一样。
陈言也喜欢写自己的父亲。他喜欢把自己的父亲比作各式各样的动物，当然不是什么小猫小狗，而是一些奇怪情景下的奇怪动物。比如一只从厨房水槽里爬出来想要逃跑的螃蟹。
“你这是要吃了自己的父亲吗？”李佳佳问。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螃蟹逃跑的样子和父亲走路的样子太像了。”
比如停了电死在水箱里的热带鱼。
“你这个是想说你爸爸压力很大缺氧了吧。”
“差不多吧，但把电拔了的正是我妈，她不喜欢我在这种华而不实的玩物上浪费时间。”
李佳佳搞不懂这些隐喻、象征、联想，但读起来还是挺有意思的。
比如刚破壳而出的幼蛇吞下一只活老鼠。
“这好恶心啊。”
“不然我为什么要写它呢？”
比如从来没有飞行过被囚禁在顶楼上的老鹰。
“你爸爸为什么在你的诗里永远是那些晦涩而绝望的动物呢？”
“可能是因为他们都没有笑容。”
“我还有个问题啊，你为什么只写你爸爸。”
“写别人会不一样吗？”
李佳佳被噎住说不出来话。
陈言长得很崎岖，能在他的脸上看出七八条不同的山路。陈言也瘦得离谱，能看见不少骨头。所以当芳芳告诉李佳佳她喜欢陈言时，李佳佳还是吃惊了一下。
“你为什么喜欢陈言”
“我觉得他很有少年感。”
李佳佳不敢继续问下去。因为芳芳眼里有种光芒。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芳芳最近听的博客是不是什么救赎文学。但李佳佳还是很想说，救赎文学是让别人拯救别人的，不是让自己拯救别人的。芳芳当晚就和陈言表白成功了，快得让李佳佳怀疑他们俩是不是联合起来整蛊自己。
李佳佳觉得陈言是那种外冷内更冷的人，看起来就像是会永远孤身一人。但是当李佳佳看到陈言挽着芳芳的手出现在食堂就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李佳佳从来没看过陈言一天笑那么多次。在一旁听他们的对话，真的会害怕一切叠词重音。两人真的把小学生恋爱演得明明白白了。
“言言，这个菜好吃。我分给你。”芳芳夹了一筷子菜喂给陈言。
“宝贝喂得就是香啊。”陈言放大了咀嚼的动作。
经过了芳芳和陈言不停地训练，李佳佳已经对亲爱的、宝贝这样的词有了免疫力。李佳佳本来还觉得自己是个电灯泡，但两人却能旁若无人，沉迷于甜蜜的恋爱世界。反正李佳佳还是照样吃她的饭，芳芳和陈言还是谈他们的恋爱。李佳佳看两人说说笑笑也很开心，在这样的时间里，她可以做一会真实的自己。
芳芳有时也会分享陈言写的情诗。前后截然不同的诗风，李佳佳会怀疑是不是有个人操控了陈言的身体。李佳佳才发现陈言不仅能把父亲比作各式各样的动物，也能把芳芳比作各式各样的花朵。
陈言说自己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葵花，拥有着澄清的黄色花瓣。他每次看见都会脸红，他想要越过围栏去亲自触摸那娇嫩的花瓣。某个晚上，他终于鼓起勇气靠近那株明艳的葵花。陈言做了一件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事情，他用嘴轻轻地碰了碰那散发清香的花瓣。主人发现了这件事，他觉得陈言的吻弄脏了这朵葵花。他无情地把这朵花摘下，丢出他的花园。陈言看到落在地上的葵花，不知道怎么办，他只是一直盯着那朵花。他要记住，他要记住这朵花的每分每秒。直到花瓣凋落，陈言才发现自己永远闭不上双眼了。
李佳佳觉得这个故事有点悲伤。
“这个结局不太好吧。”
“但是花和人一样都会死啊。”
“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但是我确实吃得比以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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