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云开
人们都是喜欢甜的，无论是食物，还是生活。
五六岁的小孩，更是难以拒绝糖的诱惑，可云岫并没有伸手。
她说：“妈妈说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会坏牙齿。”
蒋和玥听到宝贝女儿的话，手一抖，手机差点摔地上。
小女孩的声音又奶又萌，可不留情拒绝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冷漠，偏生还有理有据，一本正经。
蒋和玥收好手机，哭笑不得。
太阳将雪融化，而她的幺幺是无情的小冰棍，冷硬非常。
小男孩似乎被冻到，眼底的光黯淡了下来，没了刚刚的气势汹汹。
他低落的“哦”了一声，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焉哒哒……
容行止年纪小小，但性子执拗，连没了粘性的小红花，都一定要贴到本子上才肯罢休。
所以只要他决定把棒棒糖送出去，就一定要送进去，完全不在乎吃太多糖会坏牙齿。
林志伟作为他曾经的朋友现在却欺负他他可以不在乎，但他想交的朋友，那就一定要交到。
之后，云岫连着好几天都收到棒棒糖，有时候是在课桌上，有时候在桌肚里；
有时，也会出现在她的书包、或者她脱下的外套里。
云岫一次次把糖还回去，第二天糖又会像魔术似的变回来。
整个幼儿园都知道，他们班那个最聪明的小朋友天天给全班最笨的小朋友送糖吃。
云袖听到有同学嘲笑容行止，说没人会愿意和一个小狐狸精交朋友，否则爸爸会变成小狐狸精的爸爸，然后自己就没有爸爸了。
云袖听不懂他们的话。
她安安静静的坐在座位上，拿出本子和笔，一个一个的抄着黑板上的数字。
容行止听到有同学偷偷说云岫傻，又呆又傻，收那么糖果，却还是不说话，整天傻乎乎的，一点礼貌都没有。
容行止觉得这些人话可真多。
他转头看去，看到一截崭新的铅笔头摇摇晃晃。
那个小鹌鹑她开始了。
她又开始了！
容行止不懂这只小鹌鹑对写字到底有什么执念。
他气急败坏，把笔一扔，觉得同学们说得对。
云岫就是傻，有糖都不会吃，又呆又傻。
……
蒋和玥希望女儿能交到好朋友，但也并不打算干扰。
那天，她顾及小男孩小小的、但很重要的自尊心，并未在教室现身。
可暗暗观察几天后，蒋和玥有点忍不住了。
在学生们眼中铁血无情的教导主任，却被一个数次被残忍拒绝、却数次不屈不挠的幼儿园小男孩给感动。
再次目睹小男孩被拒绝的惨状后，蒋和玥之前的想法彻底动摇。
回家后，她给女儿摘下帽子，拍掉上面细碎的冰渣，“幺幺，妈妈有礼物要送给你。”
蒋和玥一边说着，一边把女儿牵到冰箱边，然后打开冰箱：“当当当当，幺幺看，喜欢吗？”
云岫抬头看去，看到冰箱里装东西的格子都不见了，取代它们的是一个小雪人。
小雪人是她元旦假和爸爸妈妈一起堆的那个的缩小版，头上还带着她的小蝴蝶夹子。
“喜欢。”
云岫一双大眼睛亮亮的，第一次把欢喜的情绪表现得如此明显。
蒋和玥蹲下在云岫小脸上亲了一下，笑眯眯道：“幺幺能喜欢妈妈的礼物，妈妈很开心。”
她牵住女儿的手，“如果你今天收了那个小朋友的棒棒糖，他也会很开心。”
云岫抬手去摸自己的脸，认仰起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也会亲幺幺？”
“可妈妈说过，不能随便让人亲。”
蒋和玥：“……”
他们家幺幺总是这样，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安静乖巧，但偶尔突如其来的敏锐机灵总会让人无言以对。
蒋和玥哭笑不得，摇摇头，“当然不会，幺幺，表达开心的方式有很多种，亲亲是对最亲密最爱的人才能有的行为。”
“那个小男孩不会亲你，但他会把你当好朋友。”
云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又皱着小脸说：“小孩子就是不能吃太多糖啊！”
“教室后面的林志伟经常枪糖吃，牙都坏了，”她有点嫌弃的皱着小眉头，“看着好丑，笑起来还像鸭子。”
“幺幺，不能说别的小朋友丑，也不能骂人。”
云岫一脸不解，认真道：“可他就是像鸭子，妈妈，我不能撒谎。”
蒋和玥：“……”
蒋和玥觉得头疼，开始教育女儿什么是撒谎，但这有点难，于是，她只好说：“幺幺，如果不想说谎，你可以选择不说话。”
“这样，就既不需要撒谎，也不会让人不开心……”
和小孩子交流就是这样，很难将一个话题进行下去，经常讲着讲着就被带偏。
蒋和玥忘了这次谈话的目的，而云岫也忘了棒棒糖。
直到第二天，看到桌肚里的棒棒糖，云岫才想起来，她为难了半节课，最后把糖收到口袋里
可收人礼物都是要回礼的，云岫摸了摸衣服。
她今天的零花钱，刚好够买一颗棒棒糖……
小姑娘第一次在上课出神，没有盯着黑板，也没有低头画符，甚至频繁往外看，脸上的神情看得出来很焦虑。
暗暗观察了好几天的石琴偷偷欣慰，她想知道小姑娘在看什么，于是也顺着看了过去。
围墙脚，最不听话的林志伟正带着几个人弯腰在草地里找什么东西，浑身脏兮兮的……
教室的另一边，窥探半天的容行止也松了口气。
她收下了棒棒糖，应该是愿意和自己交朋友了吧？
容行止暗自开心，他在心中琢磨着，放学就告诉小鹌鹑自己就住在她家对面，以后可以一起上下学。
可在放学时，容行止心情急转而下，跌入了深深的谷底。
他的桌肚里，正躺着一根棒棒糖，旁边还有一团灰褐色的东西，像是某种动物的粪便。
容行止难过又委屈，就像林志伟第一次欺负他那样。
他鼓起勇气，献上自己觉得最重要的东西，却获得一片狼藉。
容止行气愤地追出去，可那只可恶的小鹌鹑已经走远。
他呆呆地愣在原地，盯着小鹌鹑消失不见。
风有些冷，吹红了他的鼻头和眼。
雪后的大太阳格外喜人，却也只是看着暖和，其实被风一吹，就散了。
……
次日，云岫没有收到棒棒糖，打开课桌，看到的是被弄的乱七八糟的书本和笔。
她捡起地上的绘画本，低头一一整理好。
云岫有些不开心，转头看去，只看到一颗颗圆溜溜的脑袋。
之后的好几天，男孩没再送过棒棒糖，也没再来找过她，每天，云岫都能看到凌乱的课桌。
糖果曾在课桌里出现过多少次，后来课桌就乱了多少天。
云岫反应再迟钝，也明白过来是有小朋友在恶作剧，她知道自己应该要告诉爸爸妈妈或者老师，但她没有。
蒋和玥几天后才发现不对劲，问女儿怎么了，云岫不知如何表达，摇头不说话。
她还不知道这种闷闷的心情叫失落，只是在整理课桌时，总会想起那天男孩将棒棒糖递给她的场景。
也总是在每晚妈妈讲完故事离开后，拿出棒棒糖看一看。
……
课桌终于没乱那天，石琴老师组织同学们玩数字迷宫的游戏。
游戏规则很简单，只要从打乱的数字阵列中找出相同的数字，连成一条最短的路线到达目的地，就算成功。
为了锻炼小朋友们的团结合作能力，石琴改变了一点游戏规则，把原来的一人独立作战变成了两人合作。
班里的学生是双数，刚好两两一组，可谁知，最后却单出了两个小朋友来。
一个靠门、一个靠窗，隔着整个教室站着，无人认领。
他们一动不动的站着，仰头看着自己不说话，石琴一时有些为难，也开始了解到单纯如幼儿园也算一个小社会，有着自己的运行规则。
这个小社会里，有格外受欢迎的人，比如后排最调皮闹腾的林志伟，再比如，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公主许团团。
组队时，他们是最抢手的。
可也有格外不受欢迎的人，比如平日总是沉浸于写写画画的云岫，再比如，回答问题最积极也最聪明的容行止。
他们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却最受同龄小朋友排挤。
石琴能理解，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难过。
知道这种冷暴力对小朋友的身心发展不利，石琴努力弯起嘴角笑笑，拍拍手掌，再次问：“哪位小朋友愿意和云岫小朋友一起呀？”
她的眼神看向一向聪明听话的容行止，带着鼓励。
容行止不说话，其他小朋友哈哈笑了起来。
“老师，没人愿意和云岫组队玩游戏，她连字都不会写，太笨啦。”
有人带头，小朋友们一下打开了话茬，一阵叽叽喳喳：
“对对对，她连数字都认不清，做她的伙伴肯定输。”
“就是，之前我教她写字，数字6她都一直写错一直写错，她写的字根本没人认识……”
石琴面上一凛，刚准备出声制止，矮墩墩墩的小鹌鹑突然动了。
她转过身，迈着小短腿，揣着手向靠门的那边走去。
一步、一步……
容行止站在原地，静静看着。
看着小女孩一点一点向自己靠近，像个小乌龟一样，最后，在自己面前站定。
她揣在口袋的小手伸了出来，翻过手掌，在他眼底展开。
一根粉色的草莓味棒棒糖闯入眼底。
小姑娘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眼睛却好像在询问能不能用一颗糖，换一次游戏。
惊讶过后，容行止意识到不对。
众目睽睽下，他压下疑惑，收下糖，默许云岫成为自己的游戏搭档。
面上平静，但心里多少有丝窃喜。
他为自己被需要而欢喜。
……
放学后，容行止从书包里摸出被压在底下的棒棒糖，又拿出刚刚收下的糖放在一起作对比。
包装纸上的粉色草莓和水蜜桃验证了他的猜想。
原来，她那天是真的收下了自己的糖。
想到自己这几天的所作所为，还有小姑娘每天慢吞吞收拾课桌的样子，容行止后悔得不行。
他内疚又自责，抬头看去，所有小朋友都回家了，窗边的那个小身影和往常一样，埋头写写画画。
她是全班最认真的孩子。
却也是大家嘴里最笨的那一个。
她刚刚把迷宫游戏玩成了真迷宫，铅笔画出的路线一团乱，没有人能按照她画的路线走到终点。
容行止缓缓走到云岫面前，低头看到了一团更乱的数字。
云岫固执的用铅笔画圈画尾巴，歪七倒八。
容行止仔细辨认了很久，只能猜到这可能是一群数字，他指着一个长着尾巴的小圈圈，问：“这是几？”
云岫闻声缓缓抬起头，她看看容行止，又看看他手指下的字，然后抿抿唇，沉默良久才小声回答：“6。”
容行止点点头，“对。”
云岫顿时睁大眼，眼中难得流露出惊讶，这抹惊讶，让她整个人都变得鲜活。
她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错了，他们都说不是这样写的。”
还说她笨她傻。
云岫低下头，小手握紧了笔，情绪低落。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看到的总是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样。
“是他们错了。”容行止异常坚持。
他皱着小眉头，绞尽脑汁想安慰的话，来弥补自己前几天的恶行。
目光扫到旁边的窗户玻璃，容行止脑中灵光一闪，他倾身在玻璃上哈了口气，然后快速将刚刚的符号画在他吹出来的雾气里。
“你看。”
“什么？”云岫不解。
“你先记住这个。”容行止指着窗户上的符号一脸激动的说，然后拉起云岫就往外跑。
云岫被吓到，手努力挣了挣，没能挣出来，只能跟着跑。
“我们跑快点，等下就消失了。”
跑到教室外，容行止把云岫往窗户前一推，“你再看。”
云岫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窗户玻璃的小蝌蚪和黑板上老师写的“6”字一模一样。
“是真的。”
云岫眼神一亮，笑了起来。
总是木然的女孩骤然一笑，像雪后的太阳般珍贵。
容行止也跟着一起笑了。
“所以是他们错了，6本来就有两种写法，他们自己不知道，就说你笨。”
云岫用衣袖擦擦玻璃，眨眨眼，信了。
容行止松了口气，他很早就知道，玻璃上的图案从另一边看会整个翻转过来。
还好云岫并不知道。
第一次有人说自己的对的，云岫兴奋难掩，盯着窗户看得认真。
容行止悄悄向前半步，偷偷将两颗棒棒糖和新得的小红花一起放进了云岫的帽子里。
撒手的时候，眼神心疼又不舍。
蒋和玥走到教室门口，一眼便透过窗户看到正仰头笑的女儿，一时愣住。
视线往后移，看到站在女儿身后、正往她女儿帽子里塞糖的漂亮男孩，她欣慰一笑。
坚持不懈的人，终能守得云开。
这日无风，日正当空，暖融融的温暖，恰好足够将小冰棒融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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