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客居 > 惊雀定魂录 > 第39章 第三十八回商音止凤羽落

第39章 第三十八回商音止凤羽落


商乃秋音,有肃杀之气。

        天刚朦朦亮,外头忽然一阵骚动。

        马四革从卧榻上弹起。

        廊上脚步匆匆、人声索索。

        他披衣开门,见葶苈面色苍白地跑了过来——

        “四哥,商佐死了。”

        纪莫邀俯视商佐仰卧在地上的身躯:她面色苍白,唇边还有凝结的血。

        案上是前夜送到她房中的酒菜,杯碟瓶碗都还在原位,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

        “杯里还有大半余液,”高知命小心翼翼地将酒杯放下,“看样子是服毒而死。”

        纪莫邀拾起席上的信封,“这是她的遗言吗……”

        “这样一切都讲得通了。”马四革捧着商佐的遗书,“她在奇韵峰勾结孙迟行,杀了宫佐和羽佐……这事当时令师叔和温枸橼蒙受多少冤屈?没想到竟是天籁宫人所为。真是千防万防,防不过室中之狼。”

        一众人等集聚在前厅,轮流查阅商佐坦白陈情的亲笔信。

        安玉唯姗姗来迟,眼中仍有睡意。

        马四革见他一来,手忙脚乱地将遗书传给身边的葶苈,将头扭到一边去,不再作声。

        葶苈捧着信,不无唏嘘。“临死前把所有事一并都认了,也算她良心发现。”

        纪莫邀道:“照遗书所说,商佐凭借身份便利,多年来一直暗中监视水牢的运作。因为发现宫佐和羽佐带陌生人接近水牢,生怕她们日后对人多嘴,于是痛下杀手。你们大闹水牢之后,她又得知我们邀来温先生三位旧友,深恐水牢内情败露,于是叫上外逃的孙迟行一起,一连三次将我们请到眼前的证人屠戮。先扮作歌妓杀害谷繁之,再让孙迟行将封、陈二人灭口。”他一口气说完,却不忘目视高知命,似乎在期待他反驳自己。

        但高知命没说话。

        杜仙仪缓缓点头,“她怕是精神紧张,无法原谅自己害了这么多条人命,加上发现我们也开始对她有所怀疑,于是决定一死以谢天下……”

        嫏嬛未能释怀,“这就算告一段落了吗?”

        杜仙仪皱眉答道:“商佐已死,孙迟行又不知所踪,只怕线索又断了。所幸能还师叔和你姐姐一个清白。”

        嫏嬛苦笑,小声道:“不要再死人就好了。”

        高知命若有所思地离开前厅,独自走向莲池。

        纪莫邀见他移步,急忙跟上,“你怎么不说话?”

        “你们把话都说了,我没什么要补充的。”

        纪莫邀回头见没人跟上来,便小声道:“你是有想法的,只是不方便说出来罢了。”

        高知命冷笑,“多谢三眼魔蛟提醒……我都有点后悔当初给你起这个外号了。”话毕,他忽然正色在纪莫邀耳边低语:“但假如商佐是被人毒杀,伪造成畏罪自尽,又有何难?”

        “啊……”纪莫邀双目直视前方,继续前行,“你也觉得是内鬼所为。”

        “事实就是,无论自杀与否都说得通,只是我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说出来罢了。”

        “明白。”纪莫邀掩饰不住笑容,“你我所见略同。”

        高知命轻轻“哼”了一声,却忽然在莲池边停步。

        纪莫邀也骤然止步,顺着对方目光往池中望去,赫然见一条死鱼白肚朝天,浮在水面上。

        高知命嘀咕道:“池里不曾见过有鱼这般死相,真是晦气。”

        嫏嬛立在商佐房前。遗体虽已被移走,但里面的物件仍在原位。

        葶苈战战兢兢地跟在背后,“二姐,你在找什么?”

        嫏嬛摇头,“我只是觉得奇怪。”她望着商佐尸体曾经占据的空间。“她不是怕人下毒杀她吗?为何又会服毒自尽?而且,她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们跟三位先生通信的?如果她和孙迟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为什么又要亲自送上门来,被我们抓个正着?”

        “如果是纪尤尊在背后指使,或许总有些不为人知的办法吧?而亲自来找我们,也许是为了探听我们到底知道什么。”

        嫏嬛却一直摆头,“纵然真是纪尤尊指示,他再有本事也不过凡人一个,又没什么通灵神行之术。就算他在暗,我在明,我也不懂他们可以怎样彻底掌握我们的一举一动。我……还有很多问题。”

        葶苈见她执拗,也不再唱反调,回房去了。

        嫏嬛留在原地想了一会,耳边突然又有人唤她——

        “嫏嬛!”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见是马四革才宽心。“四哥,你怎么来去无声?吓死我了。”

        “抱歉、抱歉……”马四革看起来有些慌张,“你还有疑虑未解吗?”

        嫏嬛点头,“商佐遗书里虽然将所有罪状包揽上身,但我总觉得有些太便利了。”

        “此话怎讲?”

        “一个深谋远虑的杀手不仅自投罗网,最后还因精神崩溃自取性命……你不觉得这个句子本身就充满矛盾吗?”

        “那你怀疑她遗书里的哪一部分?”

        嫏嬛道:“我怀疑遗书根本就不是她写的。”

        马四革的表情僵止住了。

        “四哥,你不觉得就算有人毒杀商佐、伪造遗书,我们今晨见到的场景也会是一样吗?”

        “我、我不明白……”

        “商佐当然可能是自杀,但也没有丝毫证据能排除凶手的存在。”

        马四革吞了口唾沫,“你在怀疑谁吗?”

        嫏嬛诧异地扭过头来,“四哥,怎么了?”

        不知不觉间,马四革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将嫏嬛拉到一边,问:“你跟大师兄说过这个猜想没有?”

        “刚想到,自然还没说。”

        马四革接着问:“如果有凶手,你觉得会是谁?”

        嫏嬛没立即答他,而是牵着他的手腕,带他回到自己房里,然后合上门,肃然问道:“四哥,你是不是见到什么了?”

        “没有!”马四革这回答来得太过斩钉截铁,反而显得他心里有鬼。他自知瞒不过嫏嬛一双慧眼,只好拉她坐下,低声恳求道:“我告诉你,可你别跟大师兄说。”

        “四哥,事关重大,他迟早会知道的。”

        “不、不,至少不是现在。”豆大的汗珠从马四革面上滚下,“你现在不是只在怀疑吗?也没有疑凶什么的,大不必跟大师兄提起。等有了别的证据,再作定夺也不迟。”

        嫏嬛不买账,一把抓住马四革在半空颤抖的手,“告诉我。”

        马四革不堪被她如此盯视,这才支吾答道:“昨晚,小安跟我诉苦……”他停下来,似在试探嫏嬛的反应。

        “别停,往下说。”嫏嬛催促道。

        马四革无路可逃,只好就范,“他说他担心有人要害师姐性命。然后今天一早,商佐就死了,我就觉得……”

        嫏嬛脸一下白了,“你怀疑是小安干的?”

        “不,我、我更想知道你们有没有办法判断商佐是什么时辰死的,因为我昨天夜里一直……”他的声音弱了下来,已是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嫏嬛见状,忙安慰道:“慢慢说,四哥。”她将一只手摆在对方臂上,“你昨晚一直都跟小安一起吗?”

        马四革合眼点头,“直到我睡着之前,我们都是在一起的……”

        “但你没看到他离开。”

        马四革摇头。

        嫏嬛低叹一声,捏了捏马四革的肩膀,“不怕,我暂且不跟你大师兄说。”

        “你觉得他会怀疑小安吗?”

        嫏嬛暗笑,“我怎么知道他会怎么想?”她见马四革笑不出声,又道:“无凭无据,谁会怀疑到小安头上?若有实证,你大师兄知先知后,又有何分别?本不是你能控制的事,别太操心。”

        马四革这才缓过气来,“你说得对,是、是我莽撞,见笑了。”

        “都是自己人,哪里话。”嫏嬛说着便送他出屋,“别多心,注意休息。”

        是夜,四下无人之时,高知命回到莲池边,除下鞋袜,轻手轻脚踏入池中,躬身在泥泞里抓摸。

        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四围一片漆黑,没有人看到他面上是什么表情。

        但如果有人看到了,一定会希望他当初没有踏入这莲池。

        马四革在马厩打点完毕,夜已深了。

        他想起前夜此刻此地与安玉唯的对话。如今四周空无一人,对方兴许早就睡下。他于是意兴阑珊地启程回房,希望自己的思绪能够暂停。

        “老四!”杜仙仪忽然从后方叫住他。

        马四革回过头来,“师姐,还不曾歇息呢?”

        杜仙仪浅笑着走近,轻手扫过马四革肩头。“这些日子,蒙你照顾小安,我还不曾谢过你。”

        “师姐哪里话!”马四革笑道,“我怎么说也是小安的师兄,手足之情,都是应该的。”

        杜仙仪见他拘谨,又道:“他年纪小,不懂事,一定给你惹了不少麻烦。”

        “不要紧,师姐。小安那都是为了你。如今你回来了,没我管着他,他肯定高兴都来不及。”

        杜仙仪弯出一丝别有意味的微笑,道:“小安不说而已,其实他不知有多喜欢跟你一起……老四,你为他的付出,他都知道的。”

        马四革一听,有些不自在地甩开手,低头道:“师姐开什么玩笑?我不过是阴沟里的臭皮革,小安是仙山上的白玉石,能与他并肩已是荣幸,更不敢奢求恩报……”

        “你看,刚才还说手足之情,如今怎么满口门户之见了?小安是这种人吗?”

        “师姐,小安所盼求的人只有你而已。现在你平安无事,他再不需要别人,我作为师兄的使命也到此为止。如今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师姐能好好照顾他,不要再让他孤独伤心了。”说完,他匆匆别过,消失在杜仙仪视线之外。

        马四革开始抱怨不肯前来的孙望庭:如果自己当初也有什么理由能留在惊雀山就好了。

        但那个想法只持续了一瞬间,皆因马四革的脑海里已经容不下孙望庭这闲杂之辈。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人——安玉唯、安玉唯、安玉唯……

        “小安……”他停在自己紧闭的房前,随着一声长叹,推开了门。

        安玉唯从门后飞出,两片薄唇蛮横地落在马四革猝不及防的嘴上。

        “四哥哥,我冷……”

        不及理清思绪,马四革已经将他拥入怀中,毫无保留地坠入这不能回头的温柔乡。

        如果黎明永不来临就好了。

        次日早膳时,安玉唯和马四革睡眼惺忪地前后脚入席,但高知命却意外地不见了人。

        “师兄身有不适,说是想多睡会。”欧阳晟转达道。

        杜仙仪面露忧色,“秋风正紧,可别病了。”

        “是啊,我都要点炉火取暖了。”安玉唯笑道。

        纪莫邀意外地没有发表意见,草草吃了两口便起身离开。

        欧阳晟似乎知道他想去哪里,正要出声劝止,却被嫏嬛拍了一下——

        “由他去吧。知命不会怪你的。”

        纪莫邀行至高知命房前,随手叩两下门,“喂,独目高。”

        里头没响声。

        纪莫邀直接推门进去了。

        高知命坐在窗边,正全神贯注地阅卷。纪莫邀一进来,他便将书卷放置一边。“你的家教去哪里了,小郎君?”

        “乱叫什么呢?”纪莫邀随手合上门,“你这不是好端端的没病么?”

        高知命仍然没动,“那也不代表你可以不请自来。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也不行吗?”

        “你有事瞒着我。”

        “我瞒着你的事多了,不知你在说哪一件。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纪莫邀。”

        纪莫邀见他态度抵触,索性坐下,“知命,你有事瞒着我不要紧,但不要觉得我看不出。”

        高知命扭头望着束手无策的好友,苦笑道:“抱歉,短时间内死了这么多人,我需要一点时间……我们都需要时间。”

        纪莫邀知道他在敷衍,但没有道破。“你可以准备好了再跟我细说。”

        “可以……”高知命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随后起身问:“事情告一段落,你们也该回山了吧?”

        “等一下——”

        “商佐是死在素装山的,我们会将她送回天籁宫,道明来龙去脉,让她自家人去定夺是非。这个你们不用担心。”

        “我不是说这——”

        “我知道你不是在说这个!”高知命突然提高嗓音,但又迅速恢复平素的语调,“人都不在了,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你们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纪莫邀盯着知命因彻夜未眠而通红的眼睛,低声道:“知命,你骗不了我。”

        “我知道。可我该怎么办才好?”知命自嘲般地瘫坐在地上,“我真心希望你们能早日启程回山。嫏嬛和葶苈都很累了,不要让他们在这里触景伤情。等这件事过了之后,我们再想办法从头开始。集思广益,总有办法的。”

        “你这么想赶我们走?”

        知命“唿”地又立起来,“说老实话,你不应该让老四来。”

        纪莫邀觉得他在转移话题,但在这事上,他还是能和知命达成一致的,“我也觉得他有些恍惚。”

        “老四外表粗犷硬朗,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其实心里最多愁善感了。”

        “啧啧,你有本事当面去说他。”

        高知命笑道:“这也不是坏事。别忘了,我们这么多人中,能在醉中作诗的也只有他一人。”

        “那倒不错……”纪莫邀附和着笑了两下,表情却突然僵止住了。

        诗。

        他猛地站起来,望望高知命,又望望门外,“知命,你介意我们留多一晚吗?”

        知命叹道:“罢了,我也赶不了你。”

        纪莫邀点头致谢后,便飞快奔出房间。

        高知命听他的脚步远去,转身侧卧,从枕边摸出一个酒杯——一个跟商佐生前用过的一模一样的酒杯。

        “焉知,我觉得我开始渐渐明白了……”

        嫏嬛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只是伸出一只手,紧攥住纪莫邀的衣袖。

        纪莫邀立刻握着她冰冷的手,叮嘱道:“答应我,先听我说完。听完之后你是打是骂,我都能欣然接受。”他随后从脸盆里取出浸湿的面巾,拧干水,递了给她,“你等会用得上。”

        嫏嬛是一点就通的人。接过面巾那一刻,她已痛哭失声。

        是夜,欧阳晟如常送饭给闭关中的洪机敏。受杜仙仪叮嘱,他还跟师父交待了商佐之死。

        是夜,孙望庭与姜芍在惊雀山的沙池上又一次单挑。孙望庭累得站都站不起来,而姜芍依然屹立不倒。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打败你?”他问。

        “如果你也是两岁开始习武的话,也许会有机会。”

        孙望庭头一仰,躺在沙池之上,“那就是永远都不行了?”

        “为什么一定要打败我?”姜芍笑问,“只要比昨天的自己更出色就好了。”

        是夜,葶苈抱着明日就要回山的空虚,忐忑入眠。

        是夜,马四革决意余生都只在黑夜的缠绵里活着。

        是夜,安玉唯似乎比前晚更加殷勤。

        是夜,嫏嬛呆坐窗前,泪已干枯。纪莫邀倚在紧闭的门上,肃然凝望她的背影。

        是夜,杜仙仪独坐莲池边,闭目享晚风。

        是夜,高知命伏案而书,但笔到之处,尽是言不由衷之辞。书时怨,阅时嫌。连番弃稿,最终无果。

        他甚至不知该写给谁看。

        事实在前,无论怎么逃避,都不得不去面对。深明这一点的高知命,却无法下定决心。

        房门外,今夜的访客来了。

        第一滴泪水从他左眼中滑出。

        为什么要把我逼到这一步?

        开门,寒暄,入座。

        他不知道客人有没有看到自己未及抹去的泪痕。

        “我什么都知道了。”高知命淡淡道。

        客人竟问:“然后呢?”

        知命没有为这个问题准备答案。

        然后呢?

        “为、为什么……”他只能反问对方最初的动机。

        “你不需要知道。”客人答道。

        “我不……”知命的声音在颤抖,“可我、我不会再让你……”

        “我是如何败露的?”客人问道。

        知命只是摇头,“不能说你败露,只能说除了你,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完成这个计划。你本来打算将所有罪名都嫁祸于商佐头上,只要她一死,事情就能结束,不过……”他别过身去,取出那个跟商佐一模一样的酒杯,“商佐并非服毒自尽。当时陪她饮酒的人,是你——是你毒死她的。”

        他听到对方起身。

        他听到对方取下自己挂在墙上的剑。

        等一下!

        知命瞪大眼睛。

        不会吧。

        并没有做错任何事的自己,难道会成为最后一个牺牲者?也许来到这一步,自己也并非无过,可那过失又是什么?难道是信任吗?还是无法割舍的感情?没办法铁下心来揭露真相的人,最终也会因懦弱而毁灭吗?

        高知命望着面前的酒杯——里头也许还残余着用于杀害商佐的毒酒。

        东逢三眼蛟,西遇独目高……

        他竟笑了出来。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觉得孤单吗?

        他问着那个不在场的听众。

        认识你十六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别。我还以为我们可以一直、一直……

        一滴又一滴清泪从他黯淡无光的左眼中滑落。

        果然来到生命的尽头,最不舍得的人还是你。十六年来有你这位知心友陪伴,我死而无憾。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当是我留给你的一个不用还的人情吧……

        他沉默,唯剩泪如泉涌。

        不舍得啊,他谁都不舍得……即使是将自己逼到这一步的人,他也没法去痛恨。原来不晓得恨为何物的自己,竟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我该怎么办?如果死的人不是我,就会是别人。可我希望别人死吗?不。所以……

        这真不像是那个自恃清高的高知命会有的想法。

        但他真有别的选择吗?他可以活下来,用真相将情同手足的人逼向绝路,可他并不希望如此。如果去到了那一步,自己恐怕也会生不如死。与其那样,不如替人说句好话——如果纪莫邀明白自己的用心,便是真凶的造化;如果纪莫邀不领情,自己也没命阻止,不算是有负于人。无论结果如何,他也不能缄默了事,否则只觉有愧于师门。“唉……”他叹了出声。

        高知命原来是个这么懦弱的人。明明自己就能披露真相,此刻竟打算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纪莫邀。

        他忽然转过身来。

        他改变主意了。

        无论再怎么眷恋过去,残酷的结局还是要亲自面对的。就算痛不欲生,也不能轻易言死——纪莫邀一定会笑话自己曾经有过这荒谬的想法,他才不会给对方这个把柄!

        高知命起身去开门。

        他决定了,就算双手变得肮脏,也要亲自去撕破眼前人丑陋的面具。

        可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这个机会了。

        剑锋穿过他的胸膛。

        他所钟爱的银刃穿过心脏,化作血红的锋芒。

        他回视跟前这熟悉的面容,满目悲惜。

        自信天资聪明的高知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一天会死在这个人手上。

        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想着如何去保护这个人——这个如亲人一般的魔鬼。

        剑刃抽出,高知命捂着伤口倒在地上。

        他嗅到血的味道。

        原来神机妙算的高知命,早就迟了一步。原来无论自己怎么决定、愿意与否,生命的尽头都已被别人计量好了。

        如果这个时候,能够……

        “独目高!”

        他隐约在耳边听到一个声音。

        “知命!”

        啊,这称呼真让人感到亲切。

        “知命!高知命!”

        正如当年你在那艘狼狈的小舟里呼唤不省人事的我。

        “知命!”

        他被纪莫邀抱在怀里。

        “你、你这是……”

        他已经看不清对方的容颜了。算罢,本来一只眼睛也算不上看得真切。

        “知命,跟我说话……”

        有什么可以说的呢?三眼魔蛟啊,抱歉给你起了这个外号,希望你没介意……不对,不是要说这个。要不,告诉他真相好了?不,那不够时间,我活不到说完的一刻。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明白一切……我了解你,你甚至不需要我的提示。你和嫏嬛,最终一定可以明白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一切。请一定要好好珍惜她……在我之后,世上怕再难有人能像她一样了解你,也许反过来也是一样吧?我留意到你们看彼此的眼神。想起来,我还真的没跟你聊过这种事。啊,扯远了,我、我到底该跟你说什么呢……纪莫邀,我余下的气力已不多,能和你说的也许只有几个字,但如果真有什么话非要在这个关头跟你说明白,我想会是这一句——

        “放……”高知命用最后的气力,扯住纪莫邀的领口,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过……”

        “知命,别……”纪莫邀拼命地摇头,“高知命,你给我——”

        高知命瞪大左眼,紧盯着纪莫邀的脸。能在生命最后一刻望着自己童年挚友的面孔,他竟不合时宜地觉得有一点……开心。

        再见了,小郎君。如果我还能亲口叫你一声就好了。不过你冥冥之中,也会听到的吧?

        他用尽余力,吐出剩下的两个字。

        “知命!”

        在纪莫邀凄怆的呼叫下,高知命的手从他领口滑落。最后一点余光从他依然睁着的左眼中泯灭。

        独目鬼凤试图化身一团倔强的火焰,却燃尽自己最后一根羽毛。

        纪莫邀的衣襟被血染透。

        “知命……”他顽固地晃着怀中的人,“高知命!”

        他已经不会再说话了。

        “知命!”

        也不会再听到我的声音。

        “独目高……”

        他最后的愿望竟然这样简单、可笑、幼稚。换作平日,纪莫邀一定会付诸一笑,然后无情地驳斥他。但如今,这样的话从知命口中道出,每一个字仿佛都染上鲜血。即便只是想象,也会满目红污。

        是否满足他最后的愿望,已经不是纪莫邀如今能考虑的问题了。

        他搂着知命,痛恨自己来晚一步。

        为什么就这样离开我……

        纪莫邀伸手将挚友的左目合上,随之将他紧紧拥在怀中,不止的泪水洗湿高知命逐渐冷却的面颊。

        “知命……”他收紧双臂,仿佛这么做可以让高知命曾经存活过的痕迹逗留得久一点,“为什么……”

        那是嫏嬛第二次见纪莫邀落泪。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也不再完整了。

        纪莫邀没办法挽回挚友的生命,而自己更什么也做不了。他在这时需不需要自己,已不重要……不,这时候什么都不重要了。自己由衷敬爱的知命,如兄长一样可亲可爱的知命,竟要以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式凄然离世。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嫏嬛抹干泪水。

        无论是我,还是纪莫邀,都不会原谅夺走知命的人——永远也不会。

        “焉知。”纪莫邀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你能过来一下吗?”

        嫏嬛忙跪倒在他身侧,“我在的……”

        “帮我扶着他。”纪莫邀小心翼翼地将知命交到嫏嬛臂间,“别让他躺在地上。”随后站了起来。

        “你去哪里?”

        “去跟师伯交待一切。有人问起,就说我回房哭去了。”

        “会有人信吗?”

        “不重要。”纪莫邀冷冷答道,“我没办法保住知命,所以我有理由躲在房间哭。”话毕,他启程往洪机敏闭关之所而去。

        次日清晨,素装山格外静谧。

        面无表情的欧阳晟从洪机敏房中步出,对静候在外的弟子说:“师父交待过了,师兄的后事由我处理。他现在依然闭关……不希望有人打搅。”

        阶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欧阳晟的面孔如平常一样,缺乏感情的流露。但他自己最清楚,此时此刻的靛衣门神,已经失去了人生最重要的支柱。高知命对他来说,如兄如师。即使外表看似坚不可摧,欧阳晟的内心此时也只剩下一个空壳。

        欧阳晟来问安时,杜仙仪依然倒在安玉唯怀中泪流不止。

        “师姐、小安,师父已将师兄后事交托于我,不知师姐可有指示?”

        杜仙仪望着一身素服的欧阳晟,还未及开口,便又低泣不停。

        “师兄,”神色凝重的安玉唯小声说,“还是等师姐情绪平复再来吧。”

        嫏嬛与葶苈坐在房中,静静地望着已经烧空的烛台。

        “二姐,知命师兄是被自己的佩剑刺死的吗?”

        嫏嬛含泪点头。

        “他是被人杀死的……会是孙迟行吗?”

        “你还是别揣测了。”

        “大师兄还在灵堂上吗?”

        “他还能去哪里呢?”

        是夜,欧阳晟来到灵堂之上,对已经守候一日的纪莫邀说:“师兄不如去休息,今晚就由我守灵好了。”

        纪莫邀摇头,“可以让我留在这里陪他过多一晚吗?”

        “师兄,你已经一天没睡了。”

        “我以后有的是时间睡,可知命就要入土了。我不过想你宽限多一晚而已,”他扭头望着欧阳晟,恳切地问,“就当我求你?”

        “不敢。”欧阳晟忙躬身作揖,“师兄就放心留在这里吧。”

        “谢了。”

        欧阳晟退下后,纪莫邀起身向灵柩走去。他在灵前跪足一天,两膝已经麻木,没走几步路便因腿软坐在知命柩前。

        侧身靠着冰冷的木棺,纪莫邀伸手抚过柩上的纹理。

        他想说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而知命最后的那句话,他竟还未参透。

        这个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纪莫邀闭上困倦的眼睛,小声骂了一句“混账”。

        他应该听到了吧?

        纪莫邀苦笑。

        空气中兀自传来一阵薄荷清香。

        他睁开眼,见嫏嬛捧着茶来到跟前。

        “我知道你今晚不打算睡,就煮了薄荷茶给你提神。”嫏嬛将托盘摆在地上,为纪莫邀满斟一碗,“我知道自己手艺和你差得远,希望你不会介意。”她伤心地挤出一个笑容。

        纪莫邀望着她通红的眼眶,捧起茶碗,目不转睛地呷了一口。“可以了。”他细声道。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嫏嬛随即起身,“好好陪他吧。”

        “等一下。”纪莫邀忽然牵住嫏嬛的衣袖,“你如果不是特别困的话,可以留下来吗?”

        嫏嬛回身,“我以为你想单独陪他说话。”

        “多一个人,热闹点。”

        嫏嬛真心不想推辞,但马上答应好像又太过莽撞,只好随口编了个理由,“我怕我会中途睡着……”

        纪莫邀也听出了她矛盾的心情,不耐烦地说:“困了就喝茶。”话毕,他将自己喝过的茶碗满上,递到嫏嬛面前,“这样就不会睡着了吧?”

        嫏嬛看着他,又看着他手中的茶,便不自主地坐下,接过碗来,小心尝了一口,“好香。”

        “留下来吗?”

        嫏嬛点头。

        两个人并肩靠在高知命灵柩上,许久无言。

        虽然只是坐在他身边,甚至看不到他的脸,嫏嬛还是觉得莫名紧张。而沉默更加滋长了这种如坐针毡但又微暖暧昧的感受。有好几次,她偷偷侧过脸去看纪莫邀,但都在眼角能清晰分辨他面部轮廓之前,就把头扭了回去。平复心中的巨响之后,又再次重复这一动作。

        嫏嬛不知道这时可以说什么话。似乎无论用什么话开头,都会打搅纪莫邀与高知命的神交。她不希望干扰纪莫邀的思绪,但一直不说话,留在这里似乎又没什么意义。不过既然他请自己留下,那就陪陪他好了。就算什么都不说,她也心甘情愿。

        一阵风吹过灵堂,仿佛是知命启程之前最后一次回眸。

        嫏嬛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纪莫邀转头道:“你若是觉得不自在,就回去睡吧。”

        “不……”嫏嬛边抹泪边答道,“我想留下来陪你还不行吗?”

        纪莫邀凝望嫏嬛疲惫的面庞,细声叹道:“焉知……”

        嫏嬛立即打了一个冷战,“你、你叫我什么?”

        “没,我只是想说……有心了。”

        “是吧……”嫏嬛为自己荒诞的幻想感到好笑。只有家人才会叫她“焉知”,纪莫邀又怎么会对自己用这么亲昵的称呼?可她怎么觉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对方这么叫自己呢?难道纪莫邀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转换了叫法,而自己竟一直无动于衷?

        尴尬若未被沉默加剧,就会被沉默冲淡。三更的风势逐渐减弱,灵堂里的烛光也因燃烧了大半夜而显得后劲不足。平息下来的空气和暗下来的视线仿佛告诉他们,知命确实已经远去。

        “算起来,我和他已经认识十六年了。”纪莫邀说。

        嫏嬛转头看着他——那双如苍鹰般犀利的眼中,泛着伤情的泪花。

        “十六年了……”纪莫邀重复道。

        白羽蓝冠单目凤,急思似电剑如风。独瞳阅尽人间事,一体长居地下宫。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https://www.skjwx.cc/a/49647/49647919/9274671.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w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2.skj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