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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第章 月坠花折(1)


润夏那里正忙,姐妹两个撞了鞋,当下会心一笑,又见润夏脚踝硌的出了血,梦楚少不得拿了自己一双旧鞋来与她换,又说叫她来是为玩耍,哪里是为了做傧相,又问润秋怎么没来。

        润夏说了去处,丹遥又难免酸了一回,猛可的想到魏学昭,梦楚道:“他近日正在别扭,我的同学里便有他的未婚妻,如何敢来?”

        ……

        魏学昭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润秋奇怪看他一眼:“这窗户闭的严丝合缝儿的,还能有什么冷风么?”

        魏学昭揉揉鼻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转而撞上丁思岚略带责备的目光,当下不敢言他,只管在座位上眼观鼻鼻观口。

        润秋嘿嘿一笑:“范夫子还没说什么,丁夫子倒是有馍有样。”说着食指一扯眼角,一张鬼脸儿冒将出来。

        有此一番喧闹,范鸿铮终于放下粉笔,两手撑在桌沿儿,笑道:“我才要讲五族共和,你们倒起了内讧。”

        润秋道:“损益三者,明明以诤为益,我这才是不折不扣的良友呢。”

        丁思岚道:“恰恰是应了这一句,明明胸有芥蒂却还要粉饰出一片太平,果然是五族共和。”

        魏学昭觉得这话刺耳,不服道:“你这话如何讲?”

        丁思岚道:“说是楫美追欧,旧邦新造,五色旗是飘起来了,共和一事,却是被糟蹋了。”

        魏学昭道:“完完整整的到了民国难道不好,非得是炮火连天的死了多少人,才叫做共和么?”

        润秋哂道:“你也好意思说完完整整……”

        魏学昭气结,一时间到不知反驳他二人,范鸿铮解围道:“今日如何建国的,都知道吧。”

        大概没想到这问题如此简单,魏学昭迟疑一回方道:“武昌起义,后五月,清帝逊位。”

        范鸿铮道:“不错,局部起义仅仅五个月,就完成了革命,成果来的有些猝不及防,甚至连革命者本身都没有做好准备,他们没有严密的组织,只是一个松散的联盟。”

        魏学昭急切道:“可是南京参议院后来进行了二次选举啊,在法统上,您也要承认,这是一个统一的国度。”

        范鸿铮道:“你说的不错,在法统上而言,二次选举后的确是北方政府被南方政府吸收,但就政治实力而言,我们更多的以为,是南方政府向北方政府,以及其他政权的一种妥协。”

        几人都陷入沉思,范鸿铮又道:“今日既然探讨五族共和,就须得对这一个词进行拆分,我们先讲,何为共和?”

        丁思岚道:“孙先生所言天下为公,即为共和。”

        范鸿铮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但在前期,康梁还有一种说法叫做‘君虚共和’,此一说法认为只要国为共有,无论是否有君,都可算作共和。”

        旁人还在认真听讲,丁思岚这时了悟道:“您是说,我们今日虽则举着共和的旗子,却仅仅是强调无君的形式,而没有关注国家是否共有。”

        范鸿铮赞赏道:“好的共和体制,应当是抑制专制野心,促进公共利益,而如今不过消除一个满洲专制,却新增其他专制政权,因而我们不能说,共和政体的建设是成功的,所以革命事业,也是未竟的。”

        魏学昭道:“那么五族呢?总不能有什么错了呀?”

        范鸿铮摩挲着指尖残留的石灰粉末,笑道:“泱泱中华,又何止五族?如果仅仅追求五族共和,不嫌狭隘了些么?”

        魏学昭一怔,想一想又确实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只听丁思岚问道:“那么老师以为,共和之体,路在何方呢?”

        范鸿铮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丁思岚道:“学生看书读报,各国发展,走的都是资本的道路,一衣带水之邻国,曾经附属,如今靠着明治维新在政、经、军、法诸多方面进行设计与重建,短短时间就强大起来,而我们却未能复制。”

        范鸿铮道:“复制失败的原因在哪里?”执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脱离实际”四个字,“我们的国家,广土、众民,同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同,因此直接照搬是不可取的。你们须晓得,这世上,并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模式,这个主义好还是不好,要看他能不能解决问题,解决了多少问题。”

        最后一句话力道千钧,打在精钢上迸出一点子火星,丁思岚的眼睛里有什么燃起来了。范鸿铮无比精准的捕捉到了那一瞬,他想要再多说些什么,好让这青年一时热烈的冲动,沉淀为更加持久的操守,然而再多言语,在这样赤忱的目光面前,都是多余,他自己当初,便是这般。

        他安抚自己,尚且须得时日,掩饰的转向别处,猝然看见窗外有个人影,因为糊了报纸,朦朦胧胧也看不甚清,心里少不得“咯噔”一沉。

        察觉屋内警觉,那人影却闪闪躲躲过去,范鸿铮想这必是军事小组委员会的人,唯一拿不准的是不知道这人来了多久,听去了几成。本能拉开门,紧走几步到走廊上,见到来人却是一愣,他想这必然是自己连日书写过于劳累了,怔了一回便转身回房间,迎面沈润秋扒着窗户蹦了出来,欢快地叫了一声“表嫂”。

        范鸿铮又愣了一回,再转过身来时脸上又惊又喜,继而又有些愠怒,沉沉道:“怎么来的?”

        许忆乔柔柔道:“乘了人力车,”眼见范鸿铮一脸愠色,补充道,“不是一人,织云陪着呢。”

        范鸿铮这才看见后头还有一个,大包小包拎着,润秋正左一个“好姐姐”右一个“好姐姐”,撺掇着在走廊上拆东拆西,只得摆摆手道:“先进来吧。”

        魏学昭丁思岚早就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师娘”,许忆乔笑着,又拿出家乡特产,蜜三刀、山楂饼、芙蓉果……都是苏北常见的小点心,道:“比不得江南寻常细致,权且尝鲜罢。”

        润秋翻来找去,终于找到了自己心爱的小麻花,拆开来一股子油香,连带着几个指头也是油光光的,嘴里絮絮道:“茶馆子里的油饼虽然味道也不赖,可就是比不上咱彭州的小麻花……”

        小小的宿舍,鲜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当环境复归平静的时候,屋子里只剩下他夫妻二人。许忆乔先把那紧闭的窗子都开了,又将自提的包裹打开,里头都是些新制的衣裳鞋子,抖出一件长衫来与范鸿铮比划:“这是比着去年的样子做的,你上回说胳膊紧张,这回在肩膀处略放宽了些,你试试。”

        范鸿铮没动弹,只凝着目光看她,眉宇间沟沟壑壑,写不尽思与虑、担与忧,许忆乔收回手道:“好啦,知道你半丝半缕都要盘算,也只添了这一件长衫,留你处暑前后……”

        范鸿铮上前握了她的手,定定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许忆乔往回抽一抽,没抽动,只好任由他握着,道:“你那个样子从家里走的,我……母亲不太放心。”

        范鸿铮叹道:“不过是同父亲绊了两句嘴,也值当你们这样紧张。”

        许忆乔暗暗掐了他的手,嗔道:“你也是做了父亲的人,总该体谅些,不愿回家教书你就好好说嘛,父亲母亲还能绑着你,去到省立七师不成?”

        范鸿铮想到婚前行径,心里发虚,嘀咕道:“从前又不是没这样做过,”扶了许忆乔坐到床上,“就算你要来,也该电报我,好歹去车站接你啊。”

        许忆乔道:“行程是临时起意,也怕误了你教书,黄包车也方便的紧,再说有织云这样妥帖的人陪着,”她起身扔去拾掇,“我不过来这一趟没告诉你,你就这样担心,你气冲冲离开家又不来个只字片语的,你道父亲母亲不悬着心么?”

        一句话正中心坎,范鸿铮自觉做得过了,心里头说委屈又不是委屈,耍赖一般从背后抱过去,却一句软话也不肯说,许忆乔“噗嗤”一乐,“这幅样子,教人看见了羞不羞。”她本来拿了一件衬衫在叠,这时节只得停下来,半晌叹道,“阿铮,其实我很羡慕你。”

        范鸿铮一怔,只听怀中人儿喃喃道:“其实有个人时时管着你,便是有个人刻刻想着你,你知道……我娘走后,便没有人再管着我了。”

        范鸿铮默然收紧了胳膊,许忆乔宽慰似的拍拍他的手背,道:“她走的时候我还小,不懂得何为生、何为死,只觉得女红做的不好也无人训诫,总归是件好事……”

        范鸿铮把脸埋在她肩颈里,闷闷道:“我管着你,往后我时时刻刻管着你。”

        许忆乔叹道:“如今也不消得你管,乔初早就把我看得严严实实,我这回来,都要向她报备呢。”

        范鸿铮低低笑了一声:“她懂什么。”

        许忆乔道:“若论恭顺,她可比你懂事儿多了,我如今才懂得做娘的一颗心。”

        似乎又回到某个惊心的时辰,范鸿铮破门而入,瞧见道喜的稳婆、换水的妈子、筋疲力竭的许忆乔,还有那一颗滑进枕畔的泪珠儿……

        范鸿铮不是不奇怪,那个当口儿,没有委屈、不是痛楚、更不像是喜悦,然而后头林林总总,自己也来不及细究。如今猜测,大抵是她终于明白了,母亲离去时,究竟是怎样的牵挂了吧?

        许忆乔慢慢的转过身来,回抱住范鸿铮,外头落日余晖,洒洒透窗,耳听得暮鸟反巢,间或一两只胆子大的,栖在窗台子上,专心瞧着屋内相拥的人儿。忽然间看得懂了,害羞似的振翅而去,过了一会儿依依不舍的又回来,却是盘踞着、将一双眼睛,埋到翅膀下头。

        许忆乔道:“阿铮,我们……给乔儿……添个伴儿吧。”

        范鸿铮先是一愣,待解过这话的意思,一张老脸臊起来,却听许忆乔痴痴道:“我怕我……我们,陪不到那样久远的日子,我不想留她一人,太难了。”

        范鸿铮抬起头,怀里的人是他同床共枕的妻子,她无疑是贤且惠的,今日看来又十分聪敏,短短数言旁听,也不知道她懂得了多少,今日所言是蓄谋已久,亦或是临时起意。

        但他却清楚的知道,自己选择的道路,与绝大多数人不同,甚至于有生之年不得承认。他也清楚的知道,在未来无数的交锋中,会有至死不渝的同道相助,也会有寡廉鲜耻的叛徒出卖,危险身前身后、无处不在。

        这一回轮到他宽慰的抚着她的肩,范鸿铮从来不是巧言令色的人,更何况是对着许忆乔,他想从前许多事情都是她依着自己,那么这一次,该是自己依了她。他伸手抽出盘亘在三千烦扰里的银钗,自私的希望这将是一个男孩儿,可以在漫长的岁月里,替自己,守护她。

        ……

        暮色四合的时候,丹遥便想着回去了,她穿着这衣裳鞋子,初时只觉得好看,久了便难受起来。与梦楚说时,润夏却不同意,只说等下有车来接,送她回学校。

        梦楚悄悄问:“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吵闹?”

        丹遥胡乱点头,梦楚道:“我带你去后院,那里清净些,回头杨家嫂子忙过了,你们一道回去,我也放心。”

        语毕不由分说拽着便走,丹遥心道这人还是那个娇蛮的小姐,踉踉跄跄间撞到一个人,丹遥正要道歉,来人张口一句“眼睛害了症,不会看路么?”

        丹遥看时,原是个年纪相仿的姑娘,一件霞红乔其纱的改良旗袍,脚下是金光闪闪的高跟鞋,白金镶钻的一条链子,剑走偏锋的缠在青丝上,顺顺当当的吊下发脚捎来,衬得脸上的勾画,越发入时。

        美是美的,只是缺了少年人的精气神,方才话儿说的也凶,不等丹遥他们回答,便走开了,步态倒是十分熟练的,同龄的女孩子里大概也只有李珍珍能踩着高跟鞋,也这般从容。

        梦楚道:“你别理她,素来这个脾气,你不知道这是谁吧?”又附耳悄悄,“这位便是魏学昭定下的未婚妻。”

        丹遥一惊,她前脚见了张昶的五哥,后脚又见了魏学昭的未婚妻,真是一个收获满满的舞会,看在魏学昭的面子,违心道:“额……生的标致,打扮也入时。”

        梦楚“嗤”的一笑,道:“当着我夸她什么,当着魏学昭的面儿也别夸,俩人可不对付呢。”

        丹遥道:“为什么呀?”

        梦楚努嘴道:“我那知道,只知道他两个互相瞧不上眼,全赖家里撺掇着,不过依我看,八成成不了。”

        丹遥笑道:“那还有两成是什么?”

        梦楚道:“现如今乱糟糟的,谁知道今后什么样子,他两家还是有些相关,真到了危机时候,少不得要有个牵系。”

        丹遥心里一震,她这才意识到,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背后都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这一点上,张昶同他们一样。

        二人穿过一道假山,中间一道山门,后头豁然开朗一座四合院子,梦楚道:“我祖母爱这样的院子,专为他老人家建的,寻常我们也不来。”领到一间书房,“今日有堂会,乱糟糟的,不然就带你后面去了。”

        但要并不介意,细细打量这间老房子,与前头欧化的装饰全然不同,中间一个老榆木的储物条案,摆着一只长颈的细瓷胆瓶,案旁立着一个湘妃竹的背靠椅子,黑绒坐垫,底子上洒满了碎红的海棠叶子。

        大抵是久未有人来,屋子里有些憋闷,丹遥自作主张推窗,扑面而来一园的精致。

        果然留得残荷听雨声,端的是有几分道理,不过也只得在这样的园子里,才得浪漫。假使旁边是烂缟断瓦,舟横古渡,荆荆丛丛,只留下一派荒蛮凋零之景,那诗作怕也要逊色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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