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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第章 暗流汹涌(4)


“姚旅长,自古瞧戏,没个在后台瞧的道理,您兴师动众派了恁多人来,倒教灵芝惶恐。”有女声如平地惊雷,音量不大,气势不小。

        “哈,这看戏的规矩,我老姚虽是个粗人,也还晓得。带了这些人来,不过是执行公务罢了。”男声低沉,却是气定神闲。

        “灵芝斗胆问一句,我这些师兄弟,究竟犯了何事?”

        “灵芝老板这芳华年龄,却没个知疼知热的郎君,难道不是戏班众人的过错?难道不该抓么?”

        “……是灵芝自己无才无貌,怪不得班主与一众师兄弟。”这一回声音里带着隐忍。

        “灵芝老板如此说,人家还如何开张营生?还是说,”男人顿了一顿,“北京城的江府进不去了,才自降了身价来逢迎我等?”

        “……”

        “方才听戏,我看你学乖不少,不如今日就顺了你姚大爷,往后在这金陵城,你便是有了靠山。”

        “灵芝身卑位贱,攀不上姚旅长这一门,在北京在金陵,不过是为了一口饭吃,还请姚旅长大人大量……”她说着声音慢慢低下去,到后来便有干呕的情态,润夏听她呕的厉害,忽而想到什么,心里一惊。

        外头又进来什么人,说了些什么润夏也听不真切,又过了一会儿,身前的帘子松开来,润夏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自家的丫鬟急吼吼来寻,方才挑了帘子出来。站定时外头已经没有了闲杂,方才守在帘子前的人,也早就不见了踪迹。

        润夏一颗心归了位,又有些空落落的。小丫鬟倒是高兴的紧,嘴里不住说着小灵芝绝代风华“少奶奶您是没见着,方才后台挤挤挨挨全是带枪的,灵芝老板就一个人站在那里,答得好生气势……”

        一个柔弱女子,偏生有横枪当阳桥的胆识,自己若为男子,也少不得惊鸿照影。一路心思重重,回去才发现偌大一个格子间女眷早就走的干干净净,只留了一个小厮在那,见了润夏唯唯道:“方才乱糟糟一片,太太有些忌讳,就先走了……”一壁拿眼睛偷觑,一壁试探道,“小的给少奶奶叫个车罢?”

        旁的格子间没了人,连楼下宾客也走了许多,自古民不与官斗,润夏想着小灵芝处境,耳畔蓦地响起一声“别出来”,方才攥着帘子的手指骨节分明,润夏只觉得惋惜,难为他一个明月清风松间行的做派,要在那里亲睹一场闹剧。

        关于自己夫人的闹剧。

        戏园子门口早就没有黄包车候着了,几人站在大街上四处张望了一回,急的那小厮出了一脑门子汗。润夏看天上月朗星稀,想着谷雨过后,草木葳蕤,便动了惜春的念头,与丫鬟小厮商议道:“横竖没有车子,咱们自己捎带着往前走走,兴许能招呼一两辆。”

        丫鬟小厮面面相觑,这两个都是在厨下帮工,前儿才进到院子来,虽觉略有不妥,到底不敢违拗。

        这算是润夏偷得的半个辰光,一时脚步也轻快许多,从前做姑娘也没少了闲逛,到了金陵倒是鲜少放肆,于是入目所见皆带新奇:点心铺的伙计忙碌了一日,正搭着手巾倚在柜台瞌睡;客栈的老板却是瞅准揽客的时机,不遗余力的推销着剩下的一二间房;古董店的门前摆着几盆白掌,旁边挂着的却是“禁止缠足”的横幅,折损的一角还在夜风里“哗哗”的唱……

        偶然瞧见路边有支着摊子卖编绳的,目光逡巡一回,真真觉得自己被丹遥一双巧手养成了刁钻的眼力见儿。摆摊子的妇人见她只看不买,一腔买卖的热忱凉成了隔夜的茶,眼神中越发不待见起来。

        被这样小心翼翼的嫌弃,润夏只觉得可爱,她掏出随身荷包儿,对着小丫鬟道:“不拘喜欢什么,挑拣些罢。”

        小丫鬟看看小厮,心里掂量着润夏这话,究竟是真是假,那小厮却是个不见外的,嘻嘻道:“少奶奶,我想与我娘也挑一些。”

        润夏笑着点头,一起乐开怀的,还有摆摊子的妇人。润夏看这几人高兴模样,又想到杨月楼,那小灵芝又有了身子,不知他高兴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下一回见到了,还是要恭喜一回。她这样想着,手上忽然一空,小丫鬟惊呼一声,上一刻还在挑挑拣拣的小厮便如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

        润夏的脚是小时候裹了又放的,在后头跌跌撞撞的跟着,拐过一个路口,便再也瞧不见小贼的身影,倒是前去追的小厮站在那里。

        原来那小贼眼看着要被追上时,手上用力将钱袋子扔进巷口,自己使了个金蝉脱壳,润夏想着,那钱无甚要紧,只要钱袋子还在,毕竟出自润春,且费了许多功夫。

        巷子里黑咕隆咚,那俩都还是孩子心性,此时踯躅不前,这光景又让润夏想到了俱黑的妹妹,当下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拣了来。”

        小丫鬟哪里肯依,但也只敢小心翼翼跟在后头,润夏沿途寻着,还得不时回头顾着两个小的,短短一条巷子倒走了半柱香的时辰,终于在巷子拐角处寻到了。

        可惜沾了泥污,润夏小心的吹去上头的浮灰,一株灵椿,五枝丹桂,兀自鲜妍。忽然巷子里头“咚”的一声,旋即有女子吃痛呻吟,带着隐忍的破音。

        有男人恶狠狠道:“你他娘的早就不是什么黄花闺女儿,肚子里不知是哪个野男人的种,倒在这跟我装三贞九烈!”

        润夏一惊,后头小丫鬟不明所以,本能起身要去一探究竟,润夏伸手拦了下来,又叫那小厮到近前来。

        男人继续道:“如今你不在北京,没那些达官显贵与你捧着,你那师兄也不在,再要挣扎,莫怪爷们手底下失了轻重……”

        他说话声音渐沉,伴随布帛撕裂的声响,润夏伸手捂住了小丫鬟的耳朵,正在思忖该当如何,有女子声音破风而来,“你再进一步……我便死在此地……我小灵芝……说到……做到……”

        男子愣怔一回,而后哈哈大笑:“你这一簪子戳下去,不但死不了,还少了许多反抗的力气,到时候更加便宜行事。哈哈,你倒是动手啊。”

        润夏犹豫,但也仅仅是犹豫了一瞬,她故意轻手轻脚后退几步,又踩重的脚步,故意道:“我那钱袋子就是丢在此地,你们可要好生找找。”

        那小厮丫鬟都是个机灵的,此时也放重了脚步,一个道:“少奶奶莫气坏了身子。”

        一个道:“少爷还在巷口等着,要不少奶奶先回去,小的们在此地找。”

        润夏道:“那可不成,这样精致的物件儿,你们寻着了末下了怎么办?我偏要在此地候着,什么时候找出了什么时候算完。”又朗声道,“别在这寸把的地方偷懒,去那巷子后头找找。”

        几人一壁大声对话,一壁向后头挪,不敢太快,怕人听出破绽,也不敢太慢,怕慢了便救不成那小灵芝,润夏行一步便似过一关卡,不大会儿已是一手的汗,待到了巷子口,几人都有些胆怯,还是润夏一咬牙,梗着脖子转了出去。

        风吹云动,明月皎皎照进,施暴的男人已经不见踪影,一个女孩子褴褛衣衫的瘫坐在地上,手上的银簪映射触目的光,她眯着眼睛看清是润夏,终于扔下手中自卫的器物,伛偻着身子爬起来,倚墙喘了一回。

        下了台,去了头面,净了脂粉,也卸去了伪装风华,月色下越发显得脸色苍白,润夏只觉得她这一时爬了起来,下一时就又要倒下去,本能去扶一把,入手只觉腕子瘦的可怜,哪里像是个有了身子的人。

        她想起自己有换下来的清闲衣裳,纵然裙裾脏污,也强如她这破损的一身。唤了小丫头来取了与她,斟酌道:“灵芝老板若是不嫌弃,便换了我这一身。”

        小灵芝没拒绝,些微道了一声谢。然而一递,一接,有什么濡湿了手指,空气中腥气越发浓重,润夏看着指尖一点红色,哆嗦着向下看去。

        小灵芝循着她的目光亦向下看去,再抬起头时,目光微凉,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终究支撑不住,慢慢滑下去,晕阙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莫要告诉我师兄……”

        ……

        老先生一副玳瑁框镜在鼻梁子上扶上去又滑下来,跟那镜架子不合有缘故,跟他频繁摇头,亦有缘故。

        润夏看的揪心,忍不住问道:“她这身子,这样不好么?”

        老先生从镜子上头看了一眼润夏,道:“她这身子骨,底子是蛮不错的,不过这两日忧思过甚,我给她开一个宽中理气的方子也尽够了。”

        润夏又问:“那是这孩子……保不住了么?”

        老先生从镜子上头又看她一眼,惊奇道:“我有说过这话?”

        润夏一怔,陪笑道:“只是看您……啊,是我多想了。”

        老先生从塌边起身,净手书写药方,一壁写一壁道:“年轻人莫要胡思乱想,我这摇头,不过是新配的镜子度数不合。”他写罢药方,果然取下玳瑁镜子,放回镜盒。

        润夏又是一怔,旋即放下心来,他们的孩子还在,便是自己功德圆满。她唤了小厮来按方取药,老先生在后头切切叮嘱,一定要熬够了时辰,才不辜负这益气的好方。

        小丫鬟重新打了水来,又习惯性的去添香,润夏起身轻轻道:“这会子就不要添香了,她有身子的人。”

        小丫鬟欲言又止,只抄着手站到一旁,润夏不知这孩子闹什么脾气,只得自己浸湿了帕子来与小灵芝擦拭,这时才得闲儿细看,只觉得她五官倒是平常,甚至于眉目有些寡淡,与方才在台上艳惊四座,全然不同。

        点睛点睛,原来是这个道理,她若是睁了一双妙目,眼风饧到某处,又不知会引了多少痴狂。忽听小丫鬟道:“我看她去了装扮,原来没有少奶奶半分好看。”

        润夏轻轻替小灵芝拨去额前乱发,道:“春兰秋菊,各有各的美法。”一时又好笑,“你方才不是还心心念念着,怎么这一时反倒不待见了?”

        小丫鬟撇撇嘴,到底忍不住,道:“都说杨老板与灵芝老板天造地设,如今看,我替杨老板不值。”

        润夏笑道:“你这孩子也忒以貌取人,难道就不许人家品性相当,情投意合?”

        小丫鬟不服道:“明明是灵芝老板红杏出墙,这还没过门儿呢,倒省了休书了……”

        润夏心内巨震,嘘道:“这话可不敢乱说,”一时又觉得乱,“他们不是早就婚配,还有个孩子?”

        “孩子?”小丫鬟想了一回,道:“您说前儿堂会,班子带过来的小孩子?哎呀,那是澜春老板的儿子……”

        润夏愣怔间,终于从小丫鬟的嘴里拼出了一个大概。原来杨月楼未曾娶,小灵芝也未曾嫁,不过是那个唱老生的伶人痴情一场,润夏想到后台的对话,灵芝腹中孩儿,怕是姓江,不姓杨。

        可她离了北京,投奔到此,想是那江家少爷弃了誓约。梨园的戏子,大户的少爷,旧小说里的完满,原是镜花水月做不得数。那当事的,自然情凄意切,可是旁观如杨月楼,又该何如?

        她思忖间本能回头去看,却见帷幔半遮着,小灵芝已经翻身向里,只是呼吸较初时浓重,润夏叹了一口气。

        都是可怜的人。那个说罢书纵身一跃的孩子可怜,这个人前风光无限的名角儿亦是可怜,她抚了抚自个儿手臂上被烟枪烫了多次再也去不掉的疤,鬼使神差一样走上前去,轻轻道:“你……要不要喝点水?”

        对峙一般的寂静,润夏叹一口气,屏退了小丫鬟,又过去帮她掖了掖被角,道:“她年纪小,口里没个遮拦,你别见怪。”

        润夏转身欲走,忽然背后有人声切切道:“笠翁说,天下最贱的是娼优奴隶四种,做女旦的,为娼不足,又且为优,是以一身兼二贱,”

        “我小灵芝本就是贱命一条,所幸师父师娘收养,传技于身,得些时运唱出了几分意思,却不知道,福寿是命定的……”

        “我们唱了恁多的才子佳人,明明知道不该信,不能信,最后却偏要信上一信,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我是一条命元不在乎的,可昨儿个,我觉得他在动,我想着这孩子没福,可既然托生在我这里,好也罢歹也罢,统归叫他来这世上走一遭儿,有好看的带他看两眼,有好吃的叫他吃两口,富贵荣华不敢奢想,本本分分做个好人……”

        润夏听她凄凄惨惨,眼眶鼻头俱是一酸,多少钟灵毓秀养出这样一个水晶琉璃的女孩子,如今却要叫人打碎了和进尘土。

        大多好物不坚牢,人们总是去指责这物件儿养不长久,却对那打破的人太过宽容。

        润夏折回身去,屈膝坐在塌边,说不出宽慰的话儿,只能静静的听,听她说幼时学艺吃得苦,听她讲情窦初开爱的人,听一个仅仅一面之缘的人在这里同她推心置腹,忽而不合时宜的想到她晕阙前交代的那句,莫要告诉我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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