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客居 > 未泯佩帏香 > 九十二第章 暗流汹涌(5)

九十二第章 暗流汹涌(5)


……

        润夏到家的时候,月亮已经西斜,小丫鬟心下惴惴,润夏却是镇定自若的,待到了自个儿院里,果然一切如常。

        这便是不受重视的好处了,润夏自嘲的笑笑,推门进屋,里头也是空空荡荡。小丫鬟长舒一口气,转而又奇怪起来,这少爷花名在外宿在别处倒也罢了,可这偌大一间房,连个伺候起居的人也没有么?

        润夏笑笑道:“我习惯一人睡着。”又过去把桌上放了一日的云片糕拿来给她,“这一晚上把你累坏了吧,后厨怕是没人,这糕……你权且垫一垫。”

        小丫鬟受宠若惊的接过来,她觉着这云片糕真是松软,那青白的瓷碟子也真是匀净,经少奶奶的手托着,说不出来的好看,往常在后厨帮工,也不是没瞧见过,那时怎么不觉得呢?好生奇怪。

        润夏很快的收拾睡下,只是过了困劲儿了,反倒越躺越清醒。她起身到窗前看看,只瞧见一个星子,不比月亮禁得起赏玩,便回身挑亮灯芯,又拿了本书来看。略略翻了几页,又觉得无趣,转身瞧见了桌上才绷好的绣架,心里盘算一回,到底兴味索然。

        从前做姑娘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懒怠。

        仲夏时节,院子里浓荫低树,榴花招摇,母亲和姨母教导几个女孩子德言容功,其中女红是最最上心的。后来学成针与线,少不得姐姐妹妹攀比一回,丹遥总是头筹,润秋总是老幺,自己其实比不得润春的天分,却愿意多费神思,经手的容臭囊,总归是得了长辈的青眼。

        其实细细想来,自己大概是不爱这女工的,不过是父亲母亲要自己学,后来读书、嫁人,莫不如是,润春到现在也恨她少些主意,不然也不会被个杨克全欺负了去。

        润春是有福的,她不会明白,世上原本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得到行不苟合。润夏轻抚着绣架,绸是顶好顶好的杭绸,绷紧了,镜面一样,她忽然替那绸子难受起来,伸出手去想替它纾解一下,冷不丁身后的门被人踹开,杨克全趔趔趄趄走了进来。

        他醉眼瞧着润夏,哈哈一笑,过来伸手捞了腰身便要亲近。润夏几乎是本能推拒,杨克全停止动作,却是附在耳边沉沉道:“你往常可不是这样,难道真是被个戏子勾去了魂,连自己丈夫也不能了?”

        一语惊得润夏醒转过来,这时才发现原是一场异梦,外头已是晨光初照,有鸟儿栖在枝头,犹豫着鸣了一声,转而扑棱棱的又飞走了。

        润夏怔了一会子,慢慢的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被子里,很快那挨着脸的被面儿就湿了碗大的一块印子,她哭得淋漓又畅快,却不发出一丝儿的声响。

        只此一生,大抵就这样,不会圆满了。

        ……

        秦淮街上的茶馆这几日多了谈资,围绕的,恰是戏台子上的红人——小灵芝。

        天韵楼的评弹先生尤甚,只说那灵芝老板台上如何芳华绝代,台下如何铁骨铮铮,一排的兵荷枪实弹在那里杵着,端的是临危不惧,处乱不惊,倒描摹出来个梁红玉的谱儿。

        那听评弹的就问了,再怎么不惊不惧,到底是一介女流,难道那起扛枪的,就能这么着给吓回去了?

        同座的忍不住提点道,那梁红玉后头,不还有个韩世忠嘛,当兵的,服服帖帖的来,服服帖帖的去,还不是上头一句话的事儿。

        于是那爱戏的,不爱戏的,都想去戏园子一探究竟,看看梁红玉是什么模样,能让个韩世忠出的面来?可是去一趟再去一趟,戏园子里总也不排那灵芝老板的戏目,连蹲点据守的小报记者,也拍不着一张玉照。

        天韵楼的评弹后头就又加了一段,说是韩世忠怜香惜玉,见不得这女子抛头露面,早就与戏班子谈妥了,金屋藏娇呢。

        那说书的在上头说的时候,却想不到,韩世忠其时,就在下头坐着。张晋松一壁嚼着花生,一壁暗自乐呵,又觉得那说书的浅薄,凭什么自个儿出面,一定是为了小灵芝呢?

        不过小灵芝这一躲,倒是躲得妙哉,姓姚的掘地三尺,愣是没有挖出半分踪迹。张晋松食指拇指轻轻一捻,花生壳子发出“哔啵”的碎声,他想着杨月楼,总归是没有这样的能耐。

        张昶姗姗来迟,难为他五哥还是这么个不急不躁的样子,坐下来先递了杯水,道:“雷子明的时间一向计算的精准,你又去了哪一处?”

        张昶顿了一顿,老实道:“去了趟建业。”

        张晋松记得李家的小公子毕业就去了欧洲,奇怪道:“你在学校里还有旁的交好?”

        张昶的眼睛动了一动,却没有说话。

        张晋松眉眼一盏,立时就明白了,张昶不想骗自己,却也不想告诉自己。

        他想起这个最小的弟弟,头一回进张家的情形,怀里抱着盆兰花,神情戒备着,任谁来问,都是不言不语。这么些年,在家中“耳濡目染”的,竟然还是这副样子。

        张晋松扔了手上的花生壳儿,自斟自饮了一杯,张昶认出那是家中的酒器,听他五哥语重心长道:“对着我倒也罢了,往后对着旁人,心思情绪,还是收敛着的好,不要轻易叫人拿捏了去。”

        张晋松道:“齐家的九小姐过几日便是大婚,你去是不去?”

        张昶道:“五哥,你知道的。”

        张晋松哈哈一笑,道:“不去也好。”他盘算着四哥小公馆的事情暴露在即,自己当日少不得要跟在四哥后头打个掩护,便交代张昶,“到时你替我去印刷厂盯着。”

        张昶抬头道:“印刷厂?”

        张晋松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他们想说想做的,不都得从那里头印出来?”他又斟了一杯,这一回却是递给张昶,“陪五哥喝一杯?”

        张昶迟疑了一回,还是接了过来,乌银的杯身梅花雕篆,在手里触感却是熨帖的。这熨帖让他想起在彭州觅得的半日闲暇,也想起了……屋子里引火剩下的半截子报,上头写的是什么什么共产……

        张晋松道:“雷子明近日要去山东,你随军去,我与他书信一封,回来的时候顺道在彭州逗留数日。”

        张昶有些不明所以,张晋松轻轻笑了一笑,缓缓道:“就像你说的,五哥我,什么都知道。”

        张昶心里“咯噔”一声,攥着杯子的手不自觉就失了劲道,张晋松看着好笑,一只手轻轻搭在弟弟肩膀上,道:“这酒,家里带出来的,你只管放心喝。”末了又加了一句,“我到底是你五哥。”

        ……

        张昶去到建业的时候,学校已然放了假,不过有个胖胖的男孩子等在那里,替丹遥将书信交到了自己手上。

        信上说,李家齐从国外给陈元清寄来了礼物,里头也有大家的份儿。张昶那一份丹遥随身保管,一并带回了彭州,大概也只能等到开学,才能给他了。

        信签纸字里行间满是遗憾,张昶原本就打算假期无论如何要去一趟彭州,如今有了五哥的特赦,自然也不去想别的。

        好容易挨到了回程,一路风光无限,张昶却无心贪看,等到火车进站才打起精神,一眼就瞧见丹遥在人群里候着,赶忙挤到窗户那里不住招手。招了半会子才发觉丹遥瞧不见,当下东西也不拿了,只管自个儿挤到门口去。

        丹遥张望了半天,眼见火车进站,圆挣了双眼从头瞅到尾,也没瞧见半个熟悉的影子,莫不是自个儿记错了时间?

        车子还在徐徐的开,轮子上的轴一下一下,磕的缓慢又焦灼,忽然有人从车上一跃而下,惊得候车的人们俱是向后一仰,丹遥却像是逆行的舟,奋不顾身的窜了出去。

        两下里都在跑,张昶一个男孩子也就罢了,丹遥穿着海棠碎叶的百褶裙子,跑起来脚下倒似牵着绊着,一个不注意就要跌倒,可是能早些见到他,摔一跤又算什么。

        张昶的身影渐渐近了,哔叽军装,马靴,手套,宽皮带把腰杆子扎的挺挺的,英武自然是英武非凡,却是丹遥陌生的情状,她不由自主慢下脚步。

        还是张昶占了先机,一把将丹遥拥入怀里。这与他往常设想并无不同,他甚至想过日后真是从了军,丹遥作为自己的妻,也会这样的等,于是一颗心便沉寂下来。

        火车终于停下来,人们陆陆续续下来站台,丹遥这时后知后觉,轻轻推开他,嗔道:“那样跳下来,跌一跤怎么办?”

        张昶笑道:“你这样跑,跌一跤怎么办?”

        丹遥会心一笑,这时后头一位穿着长袍马褂的老者颤巍巍过来,道:“少年人,你可是忘记了行李。”

        早有人将行李带了下来,张昶忙忙道谢,老者上下打量了一回,颔首道:“这才对,这才对。”

        丹遥好笑,一时又起了调皮的心思,故意道:“老人家,你说什么对?”

        老者捋须道:“女人嘛,就该本本分分在家守着,候着,你这样就很对。”

        这是把他两个当成了久别重逢的夫妻,张昶心里暗暗得意,只是顾及丹遥,欲要假意谦虚几句,低头却见丹遥神色不对,只得笑一笑。

        目送老者远去,丹遥道:“要不是看在他给你拿了行李的份儿上,我定要好好与他理论一番。”

        张昶道:“理论什么?”

        丹遥急道:“这都什么年景了,还在那里鼓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我就是厌烦私塾先生这一点,才一定要去金陵上学的。”

        张昶道:“你说的很是,要不是你去了金陵,我便见不到你了。”

        丹遥脸上一红,道:“见不到我怕什么,横竖还有王家的六小姐,张家的三小姐,李家的大小姐挣着抢着与你作配呢。”

        明明是酸溜溜的一句话,张昶听来,五脏六肺以至于三万六千个毛孔,却是无一处不熨帖。他复又揽了丹遥入怀,轻轻道:“你莫激我。”

        丹遥羞红了脸儿埋首在他怀里,自忖往常,也不知今日如何这般小家子气起来,半晌轻轻道:“你累不累?我们去歇歇脚可好?”

        再到户部山,一路上榆柳延绵,挂着一层的絮。但宅院里头显然准备充沛,大门敞开迎客,堂前藤架,门后盆栽,都是干干净净的,也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

        军装扎眼,丹遥早备了一件柴窑缎面起暗花的长衫,张昶换过,但觉袖间药香盈盈,即便不是出自她手,也必是随身多日,胸腔间一股子柔情难耐,寻常归家,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出的屋子,瞧见丹遥正站在缸前,换了一瓢水与他净手面,不由像个孩子一样,乖乖的俯了身。掬一捧清凉入手,洗罢习惯性的甩一甩头,晶莹的水珠子便有组织无目的的溅到了丹遥身上。丹遥一壁躲一壁掏出手帕来与他擦拭,蓦然想到绕着这帕子的一桩风流事,心里又“咚咚”擂起鼓来。

        两人的情境无疑是暧昧的,张昶湿答答的头发就在胸前,丹遥迟疑了一瞬,还是抚了上去,一开始是发梢,然后摩挲到耳廓,最后停在耳垂子上。

        她手法很轻,张昶似乎察觉了,又似乎没有察觉,丹遥大着胆子,一双手慢慢下落,几乎要捧住了张昶的下颏,忽然又醒转过来,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她赶忙抽回手来,冷不丁被人抓住,力道之大,动弹不得。

        张昶直起身子,慢慢的握着丹遥的手贴在面颊上,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丹遥,里头藏着星汉灿烂,丹遥瞧得入迷,又觉得那星光黯淡些许,凝神细察,原是燃了一片的火,挟裹着燎原之势,汹汹而来。

        她猛地推开张昶,抚着心口道:“还没看过家齐给你的礼物呢。”强自抑下了心头异样,又将冰凉凉的一双手,偷偷敷在滚烫的面颊上。她找了一会,才在收拾好的包裹里找到张昶的那一份,捧出来与他看。

        还是包裹的好好的样子,张昶道:“你怎么不拆开看看?”

        丹遥道:“既是送了你的,便理所应当是你来拆封。”有俏皮道,“我也就罢了,若是润秋看到了,觉得你的礼物比她得好,暗暗调换了,你不就亏了?”

        张昶淡淡一笑:“你倒会编排。”然后利落启封。

        里头是一卷画轴,展开来,空院石溪,绕着一二株兰花,叶子是枯笔直写,兰花却是水墨淋漓的,笔意舒展,收拾的干干净净,卷尾却没有题跋,只附了一枚闲章。

        丹遥道:“这是家齐的画。”偷眼看一看张昶神色,“他可真有意思,在咱们这净画些西洋美人儿,到了那边又开始画梅兰竹菊了。”

        张昶看着兰花图,半晌道:“是幅好画。”他卷起画轴,坐在石头上,“我欢喜兰花,是因为我娘欢喜兰花。”

        丹遥想着,怕不是故友亲眷,一个两个送的都是兰花,张昶是有意见了,思忖间忽听张昶问道:“你晓得我娘为什么欢喜兰花?”

        不等丹遥回答,他道:“她说,兰生贱地,荆棘蒙蔽,麋鹿践踏,这样的花儿,本来是入不得厅堂的,可是有人将它从深涧空谷带出来,到了画中便是与牡丹一般的国香。我从前不懂,如今看来,她不过是借一枝花,感慨自己罢了。”

        他握紧了卷轴,半干的发覆在额前,丹遥瞧着心疼。她大抵明白张昶的痛楚,一个水秀的女子,短暂一生不过是一幅写进画中的兰,终究没有进到夫家。于旧制得女子而言,这是莫大的屈。而她的儿子,成长艰辛,较之旁人也必定百倍。


  (https://www.skjwx.cc/a/54917/54917612/10638197.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w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2.skj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