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客居 > 未泯佩帏香 > 八十二第章 乍起春风(1)

八十二第章 乍起春风(1)


西风响,蟹脚痒,往常这时候后厨里总会成筐成筐的采买,今年却是日日清淡可口的小菜,红绡不解,绿绮私底下提点她,说这是太太的意思。

        许忆乔慢慢的显了怀,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反应。润秋觉得奇怪,偷偷去问她姐姐,一眼叫润春给瞪了回去。

        “这孩子命定是来报恩的,打小就知道心疼娘。哪里像我们小宝……”润春语气中哀哀怨怨,小宝却听不懂,他正兴致勃勃爬到高处,伸手将一个细瓷净瓶打翻下来。

        大概普天下的女人总是要觉得别人的东西是好的,这孩子也不例外。润秋哈哈一乐,伸手抱了小宝出来,也将润春那满腹的牢骚话语关在门内。

        出门瞧见院子里女贞树招招摇摇,经秋色洗染,反倒愈发葱翠。她想到黄河沿儿边上一水儿的绿植,又想到今日若是再寻不见那说书的丫头,这一趟假期可真算是白过了。

        范鸿铮提前向学校告了假,专门用来陪伴妻子生产,只是在家中仍是少不得拟备课业,多多撰写些言论文章。文思偶滞之际,抬头看见绿绮扶着许忆乔在海棠树下轻倚,纵然笔下浩浩荡荡,那一霎时亦是百转柔情。

        夜间倚在床头,两个人就着一豆烛火来回翻着书,确切的说,是范鸿铮一人在忙乎。《诗经》、《楚辞》翻得边缘起了褶,总是找不出一个好的字来。到了痴绝处,嘴里喃喃有声,却是在征询腹内孩儿的意见,许忆乔在一旁微抿着唇,只觉此情此景,像极了自己未出阁前臆想的画面。

        大概是这孩子见不得父亲母亲日日在眼前恩爱,许忆乔生产的日期整整提前了三个月,稳婆踩着泥泞的雨水赶过来,屋里早就叫的撕心裂肺。范鸿铮想不到,温和如许忆乔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撕喊,自己却只能在门外干站着。

        忍不住就要推门进去,范母一把拦住宽慰道:“好孩子,是女人都要过这一遭,男人家万万进去不得,忆乔这孩子心善,总归是老天爷也要保佑的。”

        范鸿铮仿佛听不懂似的,只管砸门,一声声,一下下,也不知是敲在谁的心坎上。忽然门里许忆乔的叫喊声戛然止住,范鸿铮这一下便堪堪停在门板方寸距离,砸不下去了。

        范母这时节紧张起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织云忙在一旁扶住,众人都是屏息凝神,只听屋里一声嘹亮的啼哭,仿佛清晨的第一道光,照进了沉沉的霾,一霎时乾清坤朗。

        范母一把推开挡在门前的范鸿铮,自己扶着织云快步走进去,完全不像是裹了小脚的样子。她老人家进去了,门外闲杂人等也不敢拦着范鸿铮,他身子鱼一样灵巧,从门缝处钻了进去,径自去瞧妻子。

        许忆乔很累了,虚虚的卧在那里,面色本来苍白,因为用力过猛反而显出病态的酡红,一把青丝散在枕边,早就黏腻的不像样子。范鸿铮爱怜的拨开她额前乱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是许忆乔徐徐睁开眼睛,轻轻道了一句“没事”。范鸿铮心下大震,她这样辛苦,却还要顾及自己心情,眼看她嘴唇干裂,只抑住心头哽咽问道:“你喝不喝水?”

        许忆乔微微阖上双目,轻轻摇一摇头,范鸿铮忙在她耳边道:“你闭上眼睛,还是不要说话了吧。”

        许忆乔抬抬眼皮,这回没有睁开,只安安静静的躺着,过了半会子才又道:“  你去瞧瞧孩子。”

        这回仍然是没有睁眼,范鸿铮这时才想到孩子。稳婆已经拾掇已毕,抱着孩子过来道,恭喜少爷少奶奶,喜得千金。

        范鸿铮伸手想抱,对上孩子面孔之际,忽然觉得无从下手,一时怔住,旁边织云等一干丫头早就忍俊不禁,还是稳婆手把手的把孩子放在他臂弯里,又特特嘱咐,一定托着孩子的头。

        她这么小,这么软,以至于范鸿铮不敢用力,可是不用力呢,又怕将她摔着。稳婆又在向着范母道喜,说小小姐有福气,眉眼像爸爸,嘴巴却像妈妈。

        眉眼像自己么?他仔细瞧着怀里的婴孩,只觉得这样小的孩子,根本就看不出像谁,可是有一种血脉无形贯通,把自己和这个素未谋过面的孩子连在一起,内心里翻腾起一股子的不可名状。他知道达尔文,也晓得进化论,可当前此际,也只能感慨造物之神奇。

        少不得抱到许忆乔近前,那孩子仿佛心底有知,小手无意识的乱晃,竟似是在轻轻抚摸母亲的脸颊。许忆乔微微睁眼,目光定格在孩子身上,整个人立时多了别样神采。然而鼻翼微微翕动间,一滴清泪缓缓自眼角滚落,曲曲折折的没入青丝发中去了。

        ……

        丹遥在金陵收到家书已是半月以后,将将开学又兼是本校教师的亲妹妹,少不得带头遵规守纪,实在也不好请假回家。只得将满腹欢喜化作指尖柔,安心要做个精致玩意儿,与自己这位亲亲的侄女儿做见面礼。

        张昶已在家人安排下去了学校,是所军校,丹遥想着该是极苦极苦的,然而张昶来信,字里行间不见半点抱怨,反倒是自己时时将一些鸡毛蒜皮付之笔砚,不由大为惭愧。或许真如润秋所言,自己应该出去放眼,而不是继续偏居、困顿一隅了。

        润秋最近在忙着和同学们排文明戏,自春柳社,进化团等新戏社团雨后春笋般生发,加上学校老师颇为支持,学生间自编自导自演的活动也多了起来。

        丹遥到的时候,润秋已经扮上了,却是个流浪汉的模样,丹遥看着她身上挂着的布条子,嫌弃道:“怎么弄的这个样子?”

        润秋拿起一个布条子可劲儿甩着,道:“姐,你别看这衣裳好像破破烂烂,其实可不脏,不信你摸摸。”

        哪里是好像,丹遥一面腹诽,一面将手背在身后,转开话题道:“你这是排的什么?”

        润秋答道:“是田先生的《南归》。”说着将本子拿过来与丹遥。丹遥粗粗看了一回,大概是讲一个痴情的姑娘等待心上人归来,却又因为一点误会不得不天涯两隔的故事。

        不由道:“大家欢喜看的,还是《宦海潮》、《渔家女》那样大团圆的本子,你们这一出,怕是不叫座。”

        润秋不服道:“你懂什么,这叫开放式结尾,悲观的人看的是悲观的结局,我瞧着倒是圆满呢。再说了,这可是田先生的本子,左翼作家联盟的田先生,写的出不叫座的本子么?”

        丹遥这时惊讶起来,问道:“你如何能请动田先生为你们这戏社写本子?”

        润秋乐道:“我是没这个本事,田先生看的,还是表哥的面子。”说着又转头看看场地,向一个男生问道:“人都齐了么?”

        那男生正在布置道具,头也不抬道:“还差一个。”

        话音未落地,只见一人火急火燎的跑进来,一边跑一边道:“实在对不住,我又来迟了。”

        润秋抬腿从台上蹦下来,不满道:“魏学昭,每次都是你最晚。”

        魏学昭不好意思的擦着脑门上的汗,虽则天气渐冷,奈何他身形较之一般人委实胖了一些,再加上一路疾奔,此时被润秋奚落几句,那汗珠子便止不住,反倒越抹越多。

        丹遥将自己的帕子递出去,道:“用这个吧。”

        魏学昭伸手并习惯性道谢,却在看见丹遥的脸儿时实打实的愣住了,又是惊又是喜,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丹遥笑道:“我来看我妹妹排演,想不到你也在这剧社。”说着将手一递,帕子几乎要送到他手里。

        魏学昭脸上红红的,想了想接过帕子道:“我也是被同学拽过来的。”说这话时,他目光瞥向摆弄道具的男生。

        润秋道:“你就别在这里再磨蹭了,大家都扮好了,一直在等你,还不抓紧去后台,”又向道具男生道,“丁思岚,你快给魏学昭帮帮忙……”

        转而问她姐姐:“你怎么认识他?”

        丹遥随意翻着本子,道:“上回在唐蕴仪的舞会上见过一次,也不怎么熟悉。”

        润秋道:“这小子总是迟到,我还寻思着,你跟他熟悉的话,可以代我敲打敲打。”

        丹遥笑道:“这可不像你那虎虎生风的做派,怎的你自己不去?”

        润秋撇嘴道:“这里头一班人,不是哪家的公子就是哪家的小姐,我可得罪不起。”忽然又拽着丹遥换了个方向,暗暗指着一个身段婀娜的女孩子道,“瞧见没,那可是交通次长的姨太太,将来是要在北京城呼风唤雨的。”

        丹遥听她明褒暗贬,一时觉的好笑,忽然想到雪莹,心里又失落起来。只听润秋继续道,“咱们那个班上,女子占了足足一半,可惜多数的动机是为了求一个配偶,求学不过是求一个多金的好姻缘,这大学之大,生生让他们糟践成了月老祠,真是好笑。”

        是啊,皮相的、半解的学识不过是为了求得终身的物质报酬,去做一个排行微末的少奶奶,困守旧制的家庭,这究竟是欺人?还是自欺呢?

        思忖的功夫,润秋等一干人已经准备就绪,丁思岚拿着个木板子在手里拍了一下,于是学生们各就各位。

        转眼就是公演的日子。

        幕布徐徐拉起的时候,丹遥正挤在人群中。她委实想不到,这样一出独幕剧也能吸引恁多的人来,不独本校的学生,连梦楚他们也赫然在列。

        梦楚也看到了丹遥,高举着手臂不住摇着,丹遥回应的向她那里挤过去,梦醋瞧见亦挤过来,终于在寸步难行的人潮中胜利会师。

        梦楚高兴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丹遥道:“合着你也不是来瞧润秋的,正经是来见我的。”

        梦楚道:“你这样说,也不算错。”又探头向台上道,“润秋在哪儿呢呢?我怎么没瞧见她。”

        丹遥指着那个一身布条子的流浪汉道:“不是在那儿么。”

        梦楚一时怔住,半晌喃喃道:“呀  怎么弄得这样脏兮兮的,我看人家旁的剧社,扮上了都好漂亮的人物,他这要说让这女主角心心念念,恐怕也难以服众罢。”

        丹遥听了有些好笑,心道果然还是少女心性,万事脱不开一个皮囊,又听梦楚问道:“前儿那《茶花女》,你看了吧?”

        丹遥点头:“看了,说那扮演女郎的是个男生呢,好生婀娜的身段。”

        梦楚道:“这有什么稀奇,戏台子上多的是男扮女装。”忽的想起一事来,“今日怎么不见杨家嫂子?”

        丹遥道:“前几日排练已经来过了,今儿说是有什么事情来不了呢。”

        ……

        若是陪谁家的太太打个麻将,润夏也尽可得推了,只不过今次是五姨太相邀,人家之前有恩于自己,润夏自己是万万不敢怠慢的。

        原是五姨太叫了一帮票友轧戏,润夏因晨起问安得了几句刁难,故而迟了一些。一路穿堂过院到了小戏台子的时候,上头已经开了场,只得随意找了个空位子坐下,立时就有小丫鬟给奉了茶水点心。

        其时皮黄式微,昆腔正盛,太太小姐们票戏排的也都是折子戏。台上伊人正婀娜的摆了个身段,水袖轻甩之际,珠圆玉润的歌喉徐徐送出。

        润夏虽不甚懂戏,但耳濡目染也晓得这是《思凡》的唱段,这几声虽比不得台上大家,但在票友中间已是极为难得。然而周遭却不见溢美之词,反倒是一个体格丰腴的太太轻哼道:“既是排这样一人到底的戏目,自己专意卖弄么好了,还巴巴儿的把我们叫来做什么?”

        她穿着一身胭脂红妆花丝绒的旗袍,倒将胴体勾勒有致,两腮带肉的忠厚轮廓,让一双丹凤三角眼带出了刻薄的味道。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太太笑道:“这天气难得这样好,有杭州湾才来的菊花茶饮,有采芝斋新制的点心八件吃,还有人唱戏给你听,可都是不要钱的呀。”

        “呸,姑奶奶差那几个子儿,家里明前的龙井还烂在柜子里没人喝呢。下回再这么着,你们自来你们的,我可是不来!”

        她说着气哼哼抱肩,又将左腿翘到右腿上,忽然瞧见润夏,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笑道:“这位妹妹瞧着倒是眼生,敢情是头一回来?”

        润夏还来不及答言,那年纪稍长的太太便轻轻推了胭脂红一把,又附耳三两句,胭脂红闻言又回头打量了润夏一回,道:“倒果真是个好模样。”

        润夏有些拘谨,只得抱歉的笑一笑,似乎自己这幅好模样给别人造成了什么困扰,而后专心专意的看着台上,只听台上唱到: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

        五姨太唱到这一句时,兰指蓦的一翘,眼波流转间自然情意无限,向的却不是台下,润夏这时才注意到台上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

        五姨太停下动作,笑吟吟道:“杨老板,我这几句当不当得起你一声夸?”

        男人不卑不亢道:“太太唱的自然是好,只不过不是杨某人的功劳。”

        五姨太咯咯直笑:“哎呀你和灵芝老板师出同门,又是情逾骨肉的,难道她还会责怪你抢了她的功劳么?”

        男人道:“杨某一个唱老生的,委实不敢逾越,今日也只是暂代灵芝一回,不得太太苛责已是至幸。”

        胭脂红这时有些了然,伸手拈了瓜子来磕,笑道:“我说今日怎么排了这一出,合着不是那小尼姑思凡,是她为自己个儿打算呢。”

        年纪大一些的到底厚道,忙摆手道:“这可不敢乱说。”

        胭脂红讽道:“怕什么,你当那老太爷是多么大方的人呢?再说了,”她随手将瓜子皮儿扔在茶盘里,堆砌出玉兰花瓣的形状,“总是她多情,也得人家杨老板有意,谁不知道杨老板心心念念的是灵芝老板。”

        年纪大的道:“那个小灵芝的顽意儿是真不坏,我倒是听过两回,可惜不常在南京,咱们也不能时时跑到北京,专为听个戏不是……”

        润夏听他们风月闲谈,简直比画本子上还要纠结精彩,一时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男人这时已经彻底从边沿站到了台子中央,长身玉立,倒也不怪五姨太对他青眼有加。

        男人在与五姨太示范,七尺身段做起这些动作竟然也不难看,润夏想如果这些由范鸿铮做来却不知是什么效果,忍不住轻笑之际,男人忽然转身,一双星目望向台下众人,虽则是暮秋,也在旱地里漾起一波春水,皱了润夏的心。

        润夏想,这不过是戏。


  (https://www.skjwx.cc/a/54917/54917612/10638207.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w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2.skj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