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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第章 暖恰花间(1)


……

        桃花含露隐,又见卉芽青。开春会同开学,一个年过下来,同学们都多多少少丰腴了一些,偏陈雪莹还是苗条样子,叫一众女学生羡慕不已。

        梦楚剪了短发来到学校,都说经事谙世,再见时的确少了飞扬之态,连丫鬟仆从也减了不少。她见到丹遥很是欢喜,过来兀自热络着,亲口尝了丹遥他们从家里带来的精致饮食,末了不好意思的说:开学没给备礼物。神态间居然真的有愧色,倒把全副戒备的润秋唬的不轻。

        闲来趴在走廊边上问丹遥:“梦楚她,是受了什么刺激么?”

        丹遥知道她诧异什么,笑叱道:“人家对你和气了,反倒是不好了?”

        润秋撇嘴道:“她齐家九小姐是个什么脾气性格?与和气二字哪里相干?”

        丹遥抿嘴一笑,然而过往总总也不想再赘述,只轻轻吐出四个字:“吴下阿蒙。”暗讽润秋学识不精、察人不深,转头只顾贪看校园风景。

        门前老槐似乎又粗壮了些,丹遥想到润秋将将入学时在树边拉磨似的转悠,就忍不住想笑。忽然润秋凑过来努嘴道:“你看那儿。”

        丹遥看时,老槐树后头转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梦楚,另一个却是李珍珍,她依然穿着时兴的洋装,烫着荷叶边的头发,引得一众女学生投来艳羡目光,也引得学监舍监驻足,只不过碍于梦楚在一旁未能上前盘查罢了。

        润秋道:“梦楚跟那人吵什么呢?”

        丹遥道:“你哪只眼睛瞧见人家在吵?”然凝神看着李珍珍急切样子,直想到黄河沿儿上嘈嘈如急雨的鼓点子,倒也不怪润秋误会,又补充道,“那是梦楚的密友,密斯李,口为祸福之门,你可不要乱说。”

        润秋道:“离得远,也听不清,这位密斯李也不知说的什么,我看梦楚倒是没什么反应。”

        丹遥道:“有反应、没反应,关你什么事?”

        润秋没理会她姐姐挤兑,忽然诧异道:“咱们学校外头怎么老站着个男学生?”

        丹遥“嗯”了一回,皱眉道:“老?”

        润秋点头道:“嗯,刚才就一直站在那儿了。”

        丹遥忽然间福至心灵,大概明白了李珍珍来这里一遭儿的目的,只不过看那郎情妾意的,似乎这一遭儿是白走了。

        ……

        再见到张昶,是在陈元清家里,家齐贡来了八大山人的一副《野荷清趣》图,陈元清大为高兴,当得知这图是张昶帮忙辗转得来,便执意邀请张昶来做客,于是丹遥润秋悉数被叫来作陪。

        师娘少不得大展厨艺,席间布菜道:“家齐说你小时候在浙江住过一段时间,今日特地做了一道兰花春笋并糖醋鱼,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还不待张昶回话,陈元清摆手道:“妇人家家,爷们儿聚在一处是为了鉴赏收藏,你这话头儿起的格调就不高。”转而向张昶问道,“你仿过山人画作么?”

        丹遥看她师母一张俏脸儿沉下去,正替他师傅担心,却听张昶道:“学生并不擅丹青,不过跟着家齐见过几幅,前儿在山东偶然瞧见,看着荷花绝少叶脉,荷梗不点刺,花瓣又气口充盈,心里存了个念头,便买了来,想不到叫我蒙中了。”

        陈元清抚掌赞道:“你未学过,却记得这样真切,且能够当机立断,实在是个鉴赏收藏  的好苗子。”

        李家齐插嘴道:“阿昶的记性,实在是一等一的好,你说什么,不肖多,一遍就记住了。”

        陈元清更加高兴,恨不得立时放下筷箸拉着张昶去到他的小书房里。那边兀自热络,润秋暗戳戳向她表姐道:“说是赏鉴,实际上是要张家的小公子看看还有什么宝贝未能收归己有,往后可留心的吧。”

        丹遥眨一眨眼,意思是不要编派自个儿师父,这时他们的师娘重重“咳”了一声,又横过半张桌子给润秋夹了一筷子,笑眯眯道:“润秋,食不言。”

        陈元清再是忘形,此时也清醒过来,于是那顿饭的后半场吃的就十分安生。幸得家齐把在外采风的许多见闻讲来,十分生动有趣,倒是让润秋十分羡慕。

        李家齐看穿她心思,笑道:“小师姐倒也不必艳羡,从书从画,这些见闻也不算见闻。”

        润秋道:“你这话又从何说起?”

        李家齐两眼放光:“纵是行程万里,我还是觉得这画作最是世间难得。”

        润秋心道这人当着陈元清的面儿好生会讲话,谁不知道他师父爱些古玩收藏,更是惜画如命,当下也不好辩驳,坐听李家齐侃侃而谈,道:“这画上,可以曲径通幽,也可以大道通天,在一张纸上耸立着山、流淌着河,笔触一到,就可以日行万里。”

        润秋道:“你这话不对,画中所有固然奇妙,但个中意思却是作画之人赋予,胸有丘壑者有之,心细如发者亦有之,笔触寒木春华,更可增添人文色彩,倘使画师日日在家中未得所见所闻,既无成竹、又如何下笔如有神助?”

        一番话说出来,周遭人等都是一愣,万想不到平日里最是懒怠丹青的,还能有这样一番见解,陈元清笑道:“这丫头今日说的妥帖,行万里读万卷,见多识广,笔触间才更见格调。”

        转而又向润秋笑道:”有道是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你这丫头通读诗书,竟然也能得了画作上的真章。”

        李家齐亦抱拳笑道:“倒是从前失敬,小师姐这一句话儿就当浮一大白。”说完竟真的仰脖儿一饮而尽,反倒被呛了一回。

        张昶斟了杯茶递给他,自己端起杯子闻了一闻,道:“自酿的绿豆烧,果然好劲道。”

        一句话既赞了师娘酿酒的手艺,又夸了陈元清的酒量,丹遥抬头看时,果见师父师娘两个眉眼俱弯,心道这人不动声色,倒是会讨人欢心。

        其实许久未见,再见也不觉得生分,大概是这数月间见字如面,看着他手写笔诉的桩桩件件,就像是在眼前与你说着一般。丹遥想,怪道卿阳斋新出的玫瑰信笺子价格高的咋舌,给那信笺子描边走样的装饰一番,就恰如女子见心上的人儿之前要点唇敷粉是一个道理。

        一时又为自己这样的比喻赞赏起来,轻笑之际抬眼,恰对上张昶目光,他的眼睛里幽沉沉的,自是与年纪颇不相符。

        回去路上,男生少不得相送,因润秋执意要走些偏僻巷子,于是转弯抹角废了许多时辰,天公不作美,一时又下起雨来。

        虽是开春,仍然料峭,横竖也没什么事,几人便在檐下躲雨,忽而李家齐一拍脑袋,说附近住着一位画友,去借几把油伞也不是难事,末了却是拎着沈润秋一道走了  ,说是一个人拿不下这许多的伞。

        润秋不情不愿的去了,屋檐子下头倒只剩下他两人。丹遥抬头,远瞧见亭台一角漏出远处山色空蒙,像是生烟的一幅大画,近处则是细雨从飞檐的角上聚多而滴,打在青石板上清脆的响,又碎成零星的珠子跳跃到人的裙幅上。

        忽而雨大起来,下的屋顶上起了烟,下的平地洼陷处积了水汪,有雨滴子一滴接着一滴密密的砸下来,在水洼子里头溅起一个一个的水泡,像是水里头养着鱼,在急急的吐气。

        丹遥想,这样大的雨,怕是一柄油纸伞也要撑不住。转向张昶时,后者道:“怕是在人家家里绊住了,你莫要着急。”

        丹遥笑道:“我有什么着急,横竖润秋丢不了。”

        夜色靡靡掩上来,煤气路灯一路传递星火,有那么一束从头顶上散下来,浓稠的像是调制的饱和颜料,凝在丹遥的眉梢眼角,伴随着眼睫眨动,那眉梢的一点雾黄便被抖落成簌簌的流萤。

        张昶看着丹遥,只觉得从没见过这样的眉毛,似描似写,像极了水墨画里飘挂在山腰的青烟,真想顺着那眉梢抚过去,看看青烟后头,是什么光景。

        丹遥看着那水汪子里头渐渐平静如镜,高兴道:“雨停了。”然而抬头时却发现张昶不知何时已经站的极近,便不敢再抬头,只垂着脑袋,无意中瞧见张昶那长袍的角上似乎有什么图案。

        于是便后退一步想要瞧个分明,身前男子存心一般欺身向前,然而微风轻抚之下反将那一角展开,徐徐送到丹遥的目光里。

        哦,原来是雾凇折枝的纹样,丹遥想,不提防的,眉梢眼角间便有了一个柔软的碰触。

        这触碰实在像是蜻蜓点水,浅浅淡淡,之后便没有了其他。丹遥觉得不妥,她伸手欲要推开,然手指贴上男子的胸膛却是乏力起来,耳畔是张昶梦呓一般的话语,他说:“我很想你。”

        丹遥只觉得疑惑,外头的雨却是停了,可这屋檐子里头怎么落起雨来,她想了又想抬头去看,只见张昶的目光像水一样款款漫过来,四面八方无一疏漏,将她的身心一并湮没。

        像是临渊将溺,丹遥只能依附着身前这个人,她不由自主的靠近,再靠近,那原本推拒的姿势渐渐就成了相拥。丹遥的手腕被那个人攥得生疼,偏生心里又是那样满足,似乎这样子就能够花常好月常圆,一切一切,都细水长流,流到很久很久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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