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夜宵之136
苏淮不敢碰她。
宋喜周身皆裹覆于晨曦里，带着少女与年轻母亲的圣洁之感，纯净得胜过初阳，是他心中至高无上的生灵。
哪怕她哭着对他说，伤在他身，痛在她心，苏淮却囿于自己的肮脏过往，不敢回应分毫。
他从蒲团上逃开，仓皇地躲去供桌后面，咬紧薄唇，不发一语。
若开了口，他便会忍不住问宋喜，已然事到如今，她可仍还爱他。
在她面前，他哪有资格索要她的爱呢？
如此不自量力的话，苏淮问不出口，却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答案。
宋喜抬手抹泪，扶着供桌，坐起身来。
苏淮在供桌的背面，正瑟缩着，害怕得浑身轻颤。
上一次他如此惶惶无措，还是她初与他燕好过后，他寻了匕首欲自宫的时候。
彼时宋喜第一次意识到，在他们的这段爱里，苏淮太过卑微。
那时候她不懂，为什么苏淮竟会觉得，唯有割掉那物，才能换她的爱。
她看到了他莫名其妙的深深自卑，却未能看到背后隐藏的那些凶案，和被亡者们奸污过的幼童。
到如今，宋喜明白了苏淮缘何那般恐惧。
他并非她眼中的无瑕美玉，他害怕被她厌弃，害怕会失去她。
曾经因手持匕首的苏淮太过脆弱，宋喜未能忍心，逼问出他心底的秘密。
可纸里包不住火，她到底是从芳嬷嬷与齐光口中，知道了苏淮瞒着她的一切。
但这些并不能将她吓退。
苏淮被旁的女人碰过，那又如何？是她们作了孽，而他原本无辜。
后来，他亲手为自己报了仇，却也仅仅如齐光所言，天地无道，众生奈何。
宋喜认识苏淮太晚，来不及在一开始，将他救下。
她没能力去参与他的过往，更没资格来品评他的现在。
或许苏淮会觉得，他的经历，是他无法磨灭的丑陋伤疤，故而他躲着她，卑微到泥土里，对她爱得小心翼翼。
但宋喜并不觉得这爱令她恶心，既不自命清高，亦不鄙薄苏淮。
能做到完美无瑕的，唯有法坛上的神佛。
世道已然若此，人人皆在皇庭内苦苦挣扎，又何必彼此强求？
宋喜越过供桌，伸手，轻抚苏淮颤抖的肩膀。
“既知道她们如何待我，你还来见我作甚？齐光未告诉你，我杀了她们所有人么？”
苏淮仍不敢看她，却终于鼓起勇气，低声同她相问。
“你不怕我，不厌弃我，不想要同我再无瓜葛？”
最重要的，他仍是未敢问她。
知道了这一切后，她已然不爱他了，对么……
这样的他，不可能仍被她爱着的。
“我不怕你。”
宋喜的声音很稳，沉静温柔，但却坚定。
她经过供桌，绕来苏淮身旁，毫不畏惧地直视向他，重又握起他的双手。
“你是我心爱着的菜户，我怎可能不来寻你？”
这一次，宋喜将苏淮的手握得很紧，不容他再将手抽离。
“芳嬷嬷不知是你杀了她们，我那时猜测你是真凶，故而曾经怕你。可后来齐光证实了我的猜测，我却反倒被他问醒，再不能无视你的苦衷。”
她偎进苏淮怀里，将唇贴在他的耳上，柔声地告诉他。
“你只是做了你唯独能做之事。若换作齐光、换作我，结局也定然相同。”
宋喜侧首，将吻轻落在苏淮冰冷苍白的唇上。
“她们那样对你，我既着恼于她们，又心疼极了你，哪还有空暇再害怕呢？”
唇上的吻，无比爱怜。
苏淮不必再问，便得到了他最欲知晓的答案。
他全心爱着的人，依旧爱他。
面对宋喜，他终于放下一切忧恐，坦然讲出他深埋的诸多往事。
浣衣局里那些，宋喜曾于芳嬷嬷处有所耳闻。但当苏淮亲口对她道出，她仍禁不住在他怀里，哭作泪人。
事情在苏淮成为太子伴读之后，有所好转，而真正令苏淮有机会自我救赎的，是成顺元年，温恒赦免天牢中的囚犯。
平涯找到苏淮，托他救下湘杏，而苏淮提出要求，要平涯助他雪恨。
苏淮想亲手杀死浣衣局的教习嬷嬷，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若不借司礼监掌印之势，此事便不能瞒天过海，无法万全。
随后齐光入宫，平涯以他为刃，去替苏淮行事，才将那些嬷嬷皆都送到了苏淮手中，供他平息旧日恩怨。
听苏淮讲清那些内情，宋喜才总算明白，她曾经错解苏淮。
他初返内廷，重任秉笔那日，她因为瞧见他素以示人的面貌，思及他曾与平涯共害齐光，便误会他罪恶而且肮脏。
宋喜那时以为，苏淮只是想讨好平涯，妄图攀附权势，才暗中和他勾结，以权谋私，致使齐光沦落欢场，命运雪上加霜。
但苏淮并不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他答应对平涯相帮，意在换取平涯的回报罢了。
平涯也的确信守承诺，甚至拉上齐光一起，助他复仇。
在这隐密背后，处处算得精明的，分明是主事的平涯。
教习嬷嬷们横死，司礼监三人，谁都脱不了干系。因为这桩勾当，他们才真正踏上了同一条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是苦了齐光，始终被我和平涯蒙在鼓里。我们曾害过他，他还要反过来以德报怨，做我们的伥鬼。”
讲到最后，苏淮轻叹。
“现在，你已知晓了关于旧案的所有事情。我从不是清白之人，更愧对你初次见到我时，所唤那声‘荷花’。”
宋喜张开双手，紧搂住苏淮的腰，连连摇头。
“你若真的与姐夫、齐光结党营私，挟势弄权，我倒还要怪你。可既然你所作所为，尽皆事出有因，我又如何将你视作残忍肮脏的卑鄙小人？”
曾经，宋喜的确因疑心苏淮杀人，做过极恐怖的恶梦，也的确错以为，与平涯勾结的他很脏。
但今日苏淮对她直言不讳，她反倒再不能觉得苏淮肮脏。
哪怕他穿着浓烈深邃的靛青颜色，却依旧是她记忆里初见时，那朵似仙似妖的清池荷花。
“敏娘娘明儿可就回宫了，你还有闲心逗荔枝丫头？”
良姜遍寻猫儿不获，总算在后殿的角落里，找到怀抱着那白猫的画眉。
那通体雪白的狮子猫，原本名唤水月。
画眉因嫌“镜花水月”的由头晦气，又刚巧打李宰辅那儿，进贡了岭南的荔枝入宫，她便将丫头的名字换成此物。
左右是香气扑鼻，晶莹水润，瞧着不能再白嫩的果子，如何会配不起她这乖巧可人的丫头？
画眉抱紧了荔枝丫头，掀眼，斜觑良姜。
“那毓庆宫自然有得忙乱，干我们长信宫什么事情？”
“妹妹你别忘了，贵妃她一回来，惠嫔可就会紧跟着回来了。你不去守着咱们娘娘，整日与猫儿为伍，当心护主不力！”
冬去春来，长信宫再未闹过鼠患。良姜眼见着宋喜待产，李盈敏将回皇宫，哪还能容得这猫儿再待下去？
虽然实则不到生产那日，薛宜惠便不会真的回宫，但良姜的确有旁的因由，必须将荔枝丫头带出宫城。
李盈敏回来宫里，便将会夺走宋喜腹中的皇长子。良姜心心念念着长公主的千秋大业，知晓若自己再无动作，这孩子便要被拱手让人了。
好在叶正云始终站在她这一边，曾经无数次对宋喜念叨，尽早把丫头送回猫儿房去。
画眉再不舍得荔枝丫头，也不敢与叶院判明着抗衡。良姜到底从她怀里夺过了那猫儿，北出宫城，前往万岁山了。
春日，京城里天气渐暖。如今宋喜过得，亦不再似凛冬时那般苦寒。
虽仍不能与苏淮明着相守，她却好歹已同他两心相知，哪怕常常只能在养心殿见上一面，宋喜依旧觉得无比甘甜。
当着温恒的面，她既不亲近苏淮，亦不再刻意去接触顾落轻。
因她对所有人皆态度平淡，温恒倒也搁置了她的情|事，未再因她腹中骨肉，对她有所刁难。
画眉走出后殿，瞧见靠坐在廊柱旁，浅笑着远望春景的宋喜，拍了拍手上沾着的零星白毛，改为将她抱紧。
“娘娘若总是这个样子，不止奴婢，就连叶院判也能省好多心呢。”
叶正云如今仍会在暗处，一边偷瞧宋喜，一边隐隐轻叹。
因他未曾直言过宋喜有哪儿不好，画眉不通药理，只得徒添隐忧。
但至少，宋喜的情绪胜过从前许多，已然甚少哭闹，面上常带着清浅的笑。
就连迷迭那般，不懂得小女儿心事的，都多少猜出来，她与苏淮大抵是已和好。
芳嬷嬷更是时常夸赞宋喜，说毕竟相由心生，她这是自内而外地光彩照人。
画眉从后面抱着宋喜，将头挨在她的肩上轻蹭，惹得宋喜发痒，笑着将她推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没有那荔枝丫头作伴儿，倒过来抱住我解闷子了。”
良姜得了宋喜应允，才明目张胆地夺走那只猫儿，送返万岁山的。
这会儿画眉空着手来，良姜那边，怕是已出得宫城，将行至山脚下的猫儿房了。
当初鼠患一事，虽然闹得蹊跷，但毕竟已过了好些时日，长信宫众人相安无事，宋喜最初对良姜的那丝疑心，便早就不见踪影。
她如今想得简单，以为良姜仅是去送还那只猫儿。
和她抱着同一想法的，还有画眉，以及仍然将琉璃瓶遗忘于司礼监的迷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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