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夜宵之135
“娘娘觉得，我又杀过了多少人呢？”
冬日阳光，因为楼阁甚高，普照整层。
齐光对宋喜摊开双手，明媚的光，便照亮他素净柔软的掌心。
肌肤，因此显得愈白。
这双看起来再干净不过的手，断送过多少条性命呢？
宋喜摇头，不知。
齐光勾唇，也随着宋喜，摇了摇头。
这问题的答案，他亦不知晓呢。
事实上，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
“奴才掌管诏狱，做的便是戕害宫人的营生。娘娘觉得，那些人是与奴才有仇，又或者每一个都该死么？”
齐光再笑，整个人比观音佛像更为生动明艳。
宋喜望着光芒中粲笑的他，却只觉得恐惧，气氛压抑到令她难以呼吸。
“枉死于诏狱里的冤魂，只怕比冷宫、西暗巷之中更多。其中有许多人，我甚至是第一次见罢了。”
似想起了什么，齐光笑意愈盛。
他在宋喜近旁跪坐下来，似乎是讲给宋喜，也似乎讲给她身后的观音佛像。
“这些于我而言的陌生人，所犯罪状，有不少都还是我亲手罗织。他们清白无辜，又与我毫无恩怨，可却仍死于我手。”
齐光重新对宋喜伸出手去。
他望着自己的掌心，浅笑摇头。
“娘娘许是要觉得，我的手脏。可您又哪里知道，皇宫大内，像奴才这样的人，数不胜数。”
柔媚艳丽的唇上，笑容淡去，齐光放下双手，背倚供桌闲坐。
“构陷诬蔑，无所不用其极，明枪暗箭，只图一己私利，不信神魔，不顾善恶，不辨忠奸，到头来谁仍活着，谁便是无上的王。”
他轻轻地闭起眼，遮住不甘、疲倦、愤慨与悲哀。
“雨花阁无人常至，是因为宫里面，哪还有虔诚求佛的善男信女？人皆似我，甚至比我更胜，可天家无道，诸神不察，苏淮他又该当如何呢？”
齐光的声音放柔，不再冰冷凛冽，甚至不带喜怒，只是平静地对着宋喜阐述。
“若万幸此间乃是清明盛世，作恶者必得恶报，犯法者无有宽宥，苏淮尚能够盼得皇王执刑，为他主持公道……”
话至此处，齐光唏嘘一叹。
“可世道既已如此，混沌不见天德，有报应未及之处，他除了亲手为自己换来一个公道，又能如何？”
齐光睁开眼睛，神色淡淡，望向宋喜。
“若娘娘您遭逢旧日里苏淮之劫，您会如何待那些教习嬷嬷？”
未待宋喜回答，齐光已然起身，下楼离去。
答案，他与宋喜，皆心知肚明。
宋喜转过身去，面对着海岛观音，跪下。
既观世音，既度苦厄，可为何宫闱中深深苦海，却不见菩提彼岸？
宋喜握紧散于蒲团上的裙摆，朝着慈悲的女相观音，无声泣诉。
是自己本也恶么？
她忏悔，迷茫，反复自问，却反复只有一个答案。
若换作她，她也会如同苏淮，杀了那些嬷嬷。甚至会因为神佛不肯顾怜，她便将千百倍的仇恨，尽倾于她们身上。
齐光说得没错，宫里面从来如此，无人能等来正义，唯有站起身化作利刃，成为自己的神佛与救赎。
将近午时，宋喜带画眉返回长信宫中。
迷迭已领了食盒，从南膳房那儿回来，可画眉准备与良姜布膳，才察觉那妮子不知又溜去了哪里。
她正朝宋喜禀了，欲要唤迷迭一同找人，便听见自己的厢房那边，传来瓶罐纷落的“噼啪”声响。
待到主仆三人，皆已赶到厢房，画眉瞧着一室的瓷瓶碎片，只险些尖叫出来。
良姜正站在屋中一角，朝她赔笑。
这妮子一脸的皮笑肉不笑，神情好不虚假，直气得画眉手抖心颤，语塞半晌。
未待她恨恨出言，嚷向良姜，人家已一推六二五，朝宋喜委屈抱怨。
“奴婢冤枉死了！娘娘可千万别觉得，您抓了我个现行。屋子哪能是奴婢砸的，是前儿那只可恶的老鼠！那晚它蹿去娘娘的寝殿不说，今儿又钻来这里。”
良姜上前一步，挽起画眉的手臂。
“姐姐我也是好心，才追着它过来，想替妹妹你捉了它。可谁想到，那小畜生实在是滑不留手，姐姐追着它打，才不经意惹出这一室乱象。”
话都让她说了，画眉自然是再无脾气能朝着她发作。
她忿忿地瞪了良姜一眼，又心疼地去瞧自己面目全非的卧房。
良姜那边仍旧朝着宋喜讪笑，得了便宜卖乖，重提去万岁山抱只猫儿的事。
“上一回奴婢说，去猫儿房请丫头来帮忙，画眉偏生不让。今儿可倒好，连她这房里都闹了老鼠，娘娘快允了奴婢，走一趟万岁山吧？”
宋喜瞧着画眉被砸烂的一室陈设，遂只好点头答应了良姜所求。
无论鼠患是真是假，起码在明面上，若她再不准良姜去猫儿房，良姜只怕又将同那“老鼠”斗上一回。
到头来，这屋子若是再度被毁，画眉只怕要被良姜气疯。
因良姜拿老鼠作为托辞，宋喜倒也实在不好治她的罪。除了应允她快些去宫城外请猫儿，宋喜的确是别无他法。
瞧着宋喜与画眉皆吃瘪的模样，良姜话中愧疚，心中暗笑。
上一次画眉对她横加阻拦，非不让她到猫儿房走一趟，今又如何？
她砸了这小蹄子的屋子不说，人家还得老老实实地听着她对宋喜相请。宋喜准了她出宫城去，画眉却已似锯嘴葫芦，半点也未再出言相阻。
既见到良姜占了上风，迷迭暗暗擦去额角虚汗，庆幸还好他全副家当，皆远在司礼监那儿。
后宫各处的太监们，入夜以后，除了轮班值守在寝殿外的，全都出宫城，回到皇城北路的司礼监中。
因长信宫仆役稀少，太监唯迷迭一个，他遂常留于值房这里，甚少再去那司礼监的住处。
不过值房当中一切从简，只临时歇脚罢了，迷迭并未将什么物品带来。
也好在他的东西皆不在这儿，不然下一回良姜再捉老鼠，只怕遭殃的便不止是画眉，又还多一个他。
迷迭埋着头暗自庆幸，自然未留意到，那边良姜一副滴溜溜转的招子，早已经黏来了他的身上。
良姜抱回了一只鸳鸯眼的狮子猫，通体雪白，长尾曳地，一身的柔顺皮毛，连画眉也有些爱不释手。
两个小姑娘争着抚那猫儿，宋喜远远瞧着，无奈轻笑。
叶正云可不允她离那丫头太近。
虽说不似小厮，丫头们性情大多温和，但宋喜毕竟是双身子的人，只得遵照叶正云的嘱咐，当心腹内骨肉，甚少亲近猫儿。
良姜办事利落，猫儿抱回得早，那边宋喜托迷迭去做的事，迷迭也麻利得紧，次日便安排得了。
天刚破晓，雨花阁内，宋喜又一次见了苏淮。
自从芳嬷嬷入长信宫，苏淮便多少有了预感，当年的教习嬷嬷之事，他恐怕对宋喜再瞒不住。
那夜温恒烂醉，他将宋喜送返寝宫之时，因宋喜寥寥数语便就落荒而逃，此后他与她遂未再有过深谈。
今次宋喜托迷迭将他寻来，苏淮反而不安得紧。他不知，那些他不愿揭开的溃烂疮疤，宋喜已瞧见了多少。
诚然，他从没有觉得自己清白干净。但宋喜的眼中，他先前大抵是那样的吧？
而如今，当她见到了他真实的模样，知晓他的丑陋与肮脏，明白他只是虚有其表，令人作呕的无耻败类，她可还会爱他？
“芳嬷嬷说，那些横死的嬷嬷们，曾经伤你。”
阁顶静极，宋喜的声音浅浅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一个“伤”字，她便琢磨了许久。
苏淮的那番经历，并非她用何种言语，就能够轻率形容。
若可以，她永远不想触动他的旧伤。这是她心尖上的爱人，她舍不得。
可哪怕她这样小心翼翼，苏淮仍是受了惊吓，倒退时，磕撞上身后供桌，闷声痛哼。
或许，比起他杀过人，苏淮更不愿宋喜知晓的，便是他幼年时在浣衣局的经历。
若知道了那些，宋喜只怕再不愿见他一眼，再不愿被他抱紧，再不愿吻他的唇。
连他都觉得自己太脏，更何况那单纯干净的可爱姑娘？
菩萨立于身后，可苏淮只贪图面前人的垂怜。
宋喜才是他心里面，左右他生死的神佛。
她哪怕投给他丝毫厌恶轻蔑的眼神，都能够令他遄死。
他卑微到，虽然觉痛，却不敢在她面前哼声。
慌忙间侧过头去，他扶住供桌，勉强站稳的那一霎，小姑娘却猛然间扑过来，搂紧了他的腰身。
“疼么？”
宋喜不顾苏淮的失神错愕，只去拆他袍服上的銙带，只在乎他刚才是否被撞疼了。
苏淮身上的痛意未缓，同宋喜推抵之间，被小姑娘按在了蒲团之上。
“你别动，且让我好生瞧瞧。”
宋喜垂眼看他。
晨曦清明，她眼中的泪，亦极清澈。
“磕痛了，你便要说，如何能面对着我，却还是强忍呢？”
她执过苏淮的手，轻按在她的心口。
“你明明就知道的，我见你身有伤痛，心里又怎能好过？我分明比你更痛百倍、千倍。”
泪，融进晨曦，一同洒落于苏淮襟上。
宋喜耳畔，是齐光昔时同她所言，苏淮的确杀了那些嬷嬷。
但她望着一地的清冷阳光，与映照初阳的爱人面庞，却已然能将那可笑的对错放下。
孰是孰非，她管不得。
菩萨高居海岛，她只是动了俗念的低微草芥。
她挣扎在这红尘万丈，浮沉于世间苦海，唯独能攀住的救命浮木，能与之同舟共济的人，只有苏淮。
很久之前，叶正云警告过她，说她身边有妖魔邪祟。
那时叶正云意指奇楠，而宋喜全然未想到苏淮身上。
诚如叶正云所言，她看人的眼光很差。
她错信了奇楠，将她当作体己的姐妹，也错看了苏淮，以为他是清净的冰雪莲花。
可眼下宋喜再想，苏淮是否就与奇楠相似，一如叶正云话中所言，算得上“妖魔邪祟”呢？
如今事后回想，宋喜笃定，他与奇楠不同。
无论如何，她爱着他。
只要爱一日不灭，他与她尚亏欠着彼此累累情债，她便一日做不到那样看他。
苏淮有千般不好，可他却不是什么所谓的“妖魔邪祟”。
他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只是为她所爱的人罢了。
晨曦清冷，而她的泪，温热。
热泪，滴落在苏淮的指尖上。
他仿佛触到了什么极为滚烫之物，与宋喜相握的手，猛地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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