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夜宵之129
纵是良姜再如何褒贬宋喜，宋喜都全不放在心上。
她恍若未闻般自去了内膳房，待做得今宵御膳，又送去了养心殿中。
从前几日，她皆是午后到养心殿，傍晚时便离开。她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坐着，顾落轻便也陪着她，在旁边不发一语。
至于苏淮，却是每每要捱上一个通宵，第二日温恒上朝之时，他方得片刻歇息。
宋喜眼见着苏淮如此辛苦，说不心疼是假，可她也还记得那天夜里，苏淮是如何对她冷漠相待，而顾落轻如何带着负伤狼狈的她，自养心殿离开。
对苏淮，她既爱且恨，又怜又怨，心绪好不杂乱。
而今她手上的伤好了，心里也想通了，便就再做了这顿宵夜，给皇上他送去。
这宵夜里，虽做了苏淮那份，好教他片刻得闲，暂解疲乏饥馁，但也为殿中的顾落轻，同样附了一份。
一来，既然有前车之鉴，宋喜不会再略去顾落轻，平白惹他气恼。二来，她也在做给苏淮看。
他不怜她，不理睬她，可她并非是残败敝履，自有人在这宫里，对她珍惜，与她相携。
入得殿中，宋喜果然见到了顾落轻在此。
往日她回去长信宫，顾落轻便也离开这里，到太医院去了。但今日既然她此刻折返，顾落轻从来在乎她一举一动，又怎会不回来？
早在听闻了宋喜这顿宵夜，甚至给顾落轻带了份时，媚好就远远地躲了开去，并不肯与宋喜同来养心殿中。
上一次的事情，她还记忆犹新，这一次又怎肯陪宋喜闯“龙潭虎穴”？
宋喜这会儿独自见到了顾落轻，一开口，却是满带笑意。
“倒是省了我过去太医院一趟，或者差迷迭将你请来。”
她这样眉眼弯弯，一反常态，顾落轻心觉有异，但宋喜却抢先再开了口。
“我今儿做的夜宵，可特意为你带了一份。上一回全都是我不好，明知道你我最是恩爱，却唯独不做你的那份。”
小姑娘笑得实在娇甜。
她这样温柔小意地朝他认错，又用了全副新嫁娘的口吻，与他似夫妻一般讲话，顾落轻如何怪她？
宋喜此时模样，分明便是他梦寐以求的。顾小爷一时之间，错以为是他精诚所至，故而金石为开。
心上人终于被他打动，得以转念，将与他共成此生佳话。
食盒被递与随堂太监杜蘅，独留了顾落轻的这份宵夜，宋喜亲手打开，亲手喂他吃下。
小儿女在角落处，低声笑谈，蜜里调油。龙书案后，远望过来的两个男人，实可谓各怀鬼胎。
温恒见了宋喜这做作模样，甚是不齿。
她同旁的男人，连孩子都有了，又怎会蓦然转性，依附起顾落轻来？
也就只有顾九那傻小子，才被这蛇蝎毒妇唬烂，鬼迷心窍，色授魂与。
瞧着宋喜刻意讨好，而顾落轻颇为受用之态，温恒沉默旁观，冷笑，却不制止。
左右是有侍卫们在看着的。
他要找的罪人，既然看着宋喜与顾落轻，那么心中的不悦，便比他更胜了百倍、千倍。
宋喜这样行事，不正合了他意？
此番行径，能尽快教那罪人露出马脚，他又哪会制止这“你侬我侬”的小儿女呢？
苏淮藏在袖子里面的手，已握得不能再紧。
他将宋喜推走，是笃定了她一门心思爱他，迟早会回来的。
但几日前，那两份红豆汤团，却害得他心尖上的珍宝，似乎已归于了顾落轻。
天知道他如何忍耐，才在顾落轻对他说“好狗不挡道”时，躬身让开。
顾落轻横抱着她，从他身旁走过的那一霎，他恨不得杀了他，杀了宋喜，杀了自己。
旧案，早已在齐光笔下，得到平息。
但他的手，沾过血，又哪里能够回头？
他早就已经身在地狱里了。
纵是李盈敏如何渡他，也赎不回他手里面的人命，洗不清他满是肮脏血污的手。
如果宋喜知道得似李盈敏那样多，又或者仅仅是知道他杀过人，她可还会爱他？
苏淮没办法失去宋喜，故此恐惧到无以复加，害怕被她看穿，他动了杀心的模样。
他仍记得在诏狱的刑房里，他脸上溅了血，而平涯伸出手指，轻轻替他拭去。
那时候就连齐光，都瑟瑟不敢上前，默然错开眼去，并不直视向他。
作为司礼监掌管刑名的公公，齐光手段了得，更何况自幼长于天牢，又有怎样的酷刑不曾见过？
可是在目睹他杀人时，齐光却在怕他。
他想，那时候的自己，一定是连最慈悲的神佛，都不肯怜悯的吧？
属于他的救赎，唯有他自己来给。
而至于诸天神佛的垂怜……
他并不去妄想，得到何人的爱。
但今时不同呢，他贪图一个宋喜。
纵使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苏淮也想要她永远爱他。
宋喜拿顾落轻来气苏淮，虽说效用不错，连皇上都沉了脸，但她却不满足。
她此举，就只是走火入魔，一时间赌气罢了。
这会儿她仍然在气头上，以伤害苏淮为乐。可每每辞别了顾落轻，独回长信宫中，她心内的空虚悲凉，却只不减反增。
再这么硬撑下去，她不知道，是她先气走苏淮，还是先气死自己。
破局之法，总不该是她与苏淮一直这般冷战，到最后两败俱伤。
而恰使得宋喜转了念的，是长信宫的不速之客，温恒。
这一晚宋喜仍在内膳房中备膳，良姜却赶了过来，要她回长信宫。
良姜对宋喜解释，今晚皇上竟改了性子，不再夜批奏折，而是要来喜嫔的宫中坐坐，与她谈心。
宋喜不明所以，自认为与温恒，并无好话相谈。
但既然皇上有命，她哪有违逆之理？
放下了手中食材，宋喜便随良姜，返回了长信宫中。
温恒不在前殿，而是已坐于偏厅。
画眉正从宋喜的那些吃食里面，挑一些温恒能入口的零嘴儿，为他佐酒。
宋喜有孕以来，这偏厅的架子上，倒是摆了不少的梅糖、蜜饯。其中也有些她自炒的干果，今日倒恰好便宜了温恒。
在他身侧坐下，宋喜即闻到了淡淡酒气。
良姜说温恒刚到，可显然他来此之前，便已经饮了酒。
也是呢，若他尚清醒着，又怎会来她这里，主动寻不痛快？
“朕说过，朕懒得再来你这儿。”
温恒端起酒杯，仰首喝尽，方对宋喜开口。
“可敏儿又不在，朕没地方可去。朕啊，便只好到你这儿来呢……”
他这话里，带了点儿自嘲与悲哀。
宋喜想反驳他，道他此言说得夸张，但又转念一想，这话倒也如实。
眼下，妃嫔里无人受温恒宠幸。
敏贵妃是他的体己人，而除此之外，六宫粉黛皆不入他的眼。他又哪里会到她们那儿去，平白受那些人的“殷勤”？
若是与不爱的女子，假意寒暄，他倒真不如来她这儿，同她道肺腑之言。
哪怕，他口中真话，会很难听。
宋喜实在是不情愿，再被他冷嘲热讽，讥笑谩骂。
可倒也是她先入为主，将温恒误解了。他此番主动寻了过来，却并不是为了在醉酒后，痛快骂她。
“这几日，你与顾落轻假意热络，他却只是与朕一同，冷眼旁观。”
年轻的帝王长叹一声，放下杯盏。
“上一次，顾落轻抱你离开养心殿，再上一次，从西暗巷将你抱走，可他始终皆未出面，隐于暗中，弃你不顾。”
他稍稍抬了醉眼，神色柔和地望向宋喜。
“朕懂，是你对他爱而不得，他不爱你。”
宋喜在温恒的眼神里，看到了兔死狐悲般的同情。
他说“爱而不得”……是在说她，还是说他自己？
她不言语，静静地等他倾诉。
帝王卸去了白日里，面对所有人时，从容高贵的那副伪装。
他轻轻地摩挲手中酒盏，朝着宋喜叹息。
“你与朕，其实一样，都对某个人痴心错付，却换不回那人分毫的情。”
温恒瞧着宋喜，越发觉得，唯有她与自己，才“同是天涯沦落人”。
往日里，他总道宋喜是蛇蝎美人，可她其实不坏，只是生得很美罢了。
从前她在御膳房时，脸上总沾着脏灰烟尘。可如果她真的悉心打扮，眉眼便实在惹人喜欢。
他仍记得，迷迭第一次带宋喜出宫采买，她穿着淡樱红的袄裙，甜美得不可方物的模样。
而今她贵为嫔妃，他不曾在用度上亏待过她。
她身上穿着绫罗，头上坠着珠翠，每每颦笑之间，皆令男子动容。
只可惜，她爱的那一个，反倒并不爱她。
而他呢，不也是一样境遇？
富有天下，贵为帝王，他照样得不到心中所爱。
温恒站起身来，走去多宝架前，假意挑拣着那些装吃食的瓶罐。
他背对着宋喜，以这举动，掩饰他此刻的神伤。
“你这甜白瓷的罐子，倒是烧得精巧。瞧着似白糯汤团，玉润珠圆。”
温恒连声道宋喜这瓷罐可爱，欲要转开话题。
他抬手将罐子取下，转头问宋喜道：“也不知这里面，装着的是何吃食？”
宋喜的一颗心，都已然快要跃出喉咙。
甜白瓷罐子里的，是苏淮昔时所赠，月岛梅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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