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夜宵之128
白玉砖石，其上洒着尚温热的汤汁，并着两份剔透晶莹的白糯米团，素淡清净的颜色里，微微透着惹人生怜的绯粉光泽。
宋喜做了苏淮最爱的红豆汤团。
这吃食，御膳房甚少做给皇上。因其不易克化，而皇上本就脾胃虚弱，冯天厨从前每次仅做三颗。
后来还是皇上主动提了，说随侍的秉笔公公，也当有机会同享宵夜才是，御膳房才就此改了规矩，每做红豆汤团，便会再加三颗。
宋喜做宵夜送过来，虽是因为觉得亏欠苏淮，想尽可能对他补偿，去尽力对他好，但若她多做了旁的吃食，又恐惹温恒起疑。
这头一回，她便干脆做了红豆汤团。
此举既可以为苏淮送上宵夜，令他在御前当值时少受些苦，又是极佳的障眼之法，能挡去皇上的猜疑心思。
宋喜本就是按着惯例，故才做两份汤团。这事情不足为奇，温恒如何也不会怀疑到苏淮身上。
可就算宋喜再如何思虑周到，也不敌顾小爷这一通发作。
顾落轻将整个食盒，皆摔在了地上。无论是苏淮那份，还是温恒的那份汤团，皆已经再吃不得。
宋喜当即委屈得掉了泪。
她蹲下去，手伸向碎作残片的瓷碗。
眼看着锋锐尖角，就快要划破她的手，顾落轻赶忙俯身，将她的腕紧紧握住。
看着地上还冒热气的红豆汤团，小姑娘眼中满满的遗憾可惜。
她心疼的是自己对苏淮的心意，也是苏淮今夜本可以进膳的时机。
“快、快……”
宋喜仍略微挣动着，不肯教顾落轻将她制住。御座上，温恒焦急开口，眼神中亦不无心疼。
小太监们摸不着头脑，也不知皇上这是在叫他们救下喜娘娘来，还是救那汤团。
喜娘娘哭得可怜，那汤团们在地上，同样惹人怜惜。
唯独苏淮，心里面无比清楚，温恒只是乍见了难得的红豆汤团，觉得太不舍得罢了。
顾落轻这脾气发得，着实殃及无辜，暴殄天物。
他这样糟蹋御膳房的精良甜品，温恒怎能不焦急呢？
“臣去请掌膳媚好，代喜嫔再做一回便是。”
今夜茶水房女官当中，掌饎细艾于此当值，媚好自回了北膳房中休息。
苏淮对温恒稍施一礼，躬身退下。
殿门近旁，宋喜已挣脱了顾落轻，但因为失去重心，狠狠地摔倒在一地碎瓷残羹之上。
羹汤湿黏，染脏了她的衣裙，鬓发。
瓷片扎破她的掌心，细密伤口中洇出血红颜色。
就连守立在殿门处的小太监，都轻轻地倒抽了气，抬步，欲过来搀扶宋喜。
苏淮恰行至宋喜身旁。
宋喜眼见着厚底的墨色官靴，没有一丝停顿，踏过散碎瓷片，也好似踏过了她的心。
苏淮不带半分怜悯地经过了她。
他没有因宋喜此间凄惶落魄，狼狈至极，便就同情她一分一毫。
稍远处的杜蘅，都极为不忍地悄悄望她。
可苏淮依旧沉静，并不为她驻足，亦不为她侧目，只是神色如常地迈出殿去，离她渐远。
他会这样，是她早已经知道的啊……
宋喜的泪，化开脸上半凝固的浓稠浆水，落得愈凶。
是她咎由自取，偏要来自讨没趣。明知道苏淮退回小衣，打算着与她两不相欠，从此再无瓜葛，她却不甘心与他断情，硬是再纠缠他。
结果又如何呢？
还不是他从她身边经过，漠然得形同陌路了么？
他可是如画眉所说，那个开在雪峰寒月里的冰冷莲花啊……
苏淮变回了他最本真的那副模样，而那样的苏淮，不会对任何人动心，不会爱她。
宋喜颓然地伏卧殿内，余光幽幽地望着苏淮。
他深靛色的袍服，融进更深黯的夜。可他的人，却仍旧光华明亮，如唯独盛开在月色下的昙华，也如月色，如雪，如雪山顶上的莲花。
高岭上的雪莲，不为宋喜而绽。
苏淮，不会继续爱她。
宋喜颤抖着伸出手，却只看得见掌心里满满伤痕。
她触不到山巅的莲，也触不到行远的他。
指尖上的记忆，缓缓浮现在她脑海。
二人结对之初，她回过神后，曾经去翻查黄历。
那薄薄的纸张上面，写得分明——
五月十四，忌入宅、移徙、嫁娶。
宋喜后悔了。
她悔不该当初，至今方才悟透，彼时皆怪她忙中出错。
在她第一次去见苏淮之时，她本不该忘记叩门，甚至根本就不该打开浣衣局的院门。
她恨不得从来就没有见过那池水中的苏淮。
只是瞬息间匆匆一眼，便已经误了她的终身。
而今她自作孽，不可活呢……
宋喜伏在脏乱冰冷的地上，哭得实在哀凉。
顾落轻本就心疼着她，又因为不知她对苏淮的情，全以为她这样，是因他适才摔了她的食盒。
疼怜，伴着愧疚，杂乱地塞满了他的心。
顾小爷又一次为了宋喜，放下身段，放下骨子里的骄矜傲气。
“是我错了。你别恼我，我带你离开这儿，去见吕院使可好？”
宋喜伤得多重，也依然不够资格，被太医院的院使医治。
但若是顾落轻出面，吕院使无论如何，也会应下这分外的差事。
见她仍只是哭，顾落轻自作主张，出手将她扶起。
好在，宋喜未再挣扎。
她哭得没了力气，只软软靠在顾落轻的肩上，像是丢了神魂。
顾落轻心疼得紧，再不耽搁一瞬，打横抱起了她，便朝殿外走去。
苏淮正带着媚好，回来殿里。
“奴婢可都说了，那东西是冯天厨的私藏，只传给心腹弟子，哪轮得到我这种外人？”
媚好打着哈欠，低声嘟囔着，口中抱怨。
“皇上真想吃红豆汤团，倒不如去问喜娘娘。她可是受尽天厨偏爱，一准儿会做——”
未完的话，在媚好定睛瞧见一地狼藉，和顾落轻怀里，狼狈哭着的宋喜时，戛然而止。
她的瞌睡，到这会儿全都醒了。
苏淮秉笔，可没对她说这些内情。
这养心殿是怎么了？为何有洒落遍地的红豆汤团，还有一个脏兮兮的，看着好生可怜的宋喜？
秉笔莫不是有心害她，才拉她入这棘手的境况之内，教她甚至有可能死无全尸？
媚好已经在琢磨着，如何才能于此境中全身而退。
苏淮则恰站在顾落轻的身前，二人皆不发一言，只是冷冷对望。
宋喜低低地抽噎着，甚至不敢看前路上的苏淮，只将脸深埋在顾落轻的胸口。
小姑娘的眼泪，带着湿热水汽，氤氲了顾落轻身上冷锐的怒。
比起记恨苏淮，显然是怀中的宋喜，对顾落轻而言，更为紧要。
他轻“嗤”了一声，尽力平静地朝苏淮开口。
“好狗不挡道，给小爷我让开。”
苏淮旋即从善如流，垂首侧身，不再妨碍他前行。
二人错身一瞬，宋喜偷眼，瞧正低着头的苏淮。
他的眸，似无波古井，却森黑得可怕。眸光阴鸷，紧盯着顾落轻怀里的她。
她一定是瞧花了眼，才于朦胧泪雾之中，错看到像这样的苏淮。
宋喜慌忙地扭过头去，一整个缩进顾落轻的怀里，再不敢抬起脸来。
顾落轻虽奇怪小姑娘这番举动，但也只是稍作迟疑，便将她抱得再紧了些，全副勇气尽数慷慨借予。
他带着宋喜去太医院，见过了吕院使，催着那老人家为宋喜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叶正云也早听闻了消息，赶来对宋喜献出殷勤。他一根老油条，哪里能容得任何旁人，有机会再为宋喜诊脉？
这些日子里，宋喜的身子每况愈下，他早就担心自己的乌纱帽不保，还能任旁的人瞧出宋喜肚子里的端倪？
这事情，他倒也并非打算烂在心里。
左右是个能卖钱的消息，叶正云如今，只是在将其待价而沽罢了。
顾落轻被吕院使留下，再度察看病情，叶正云自告奋勇，将宋喜送回内廷之中。
小姑娘回去了长信宫，已然不再哭闹，连着好些天都安静异常，迷迭与画眉在旁瞧着，却如何都不敢劝。
养心殿上的事，他们多少已听说了。
别人不知，他们还不知宋喜与苏淮的情谊？
可苏淮硬是对宋喜视若无睹，到最后，竟成了顾落轻出面，抱宋喜去延医。
她怕是已经被伤透心了。
这样重的情伤，恐怕只有良姜，才晓得如何去劝。
但苏淮、宋喜之事，迷迭和画眉又怎可能对良姜直白相告？
这是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
二人惜命，故不敢诉与良姜。
眼见着宋喜越来越古怪的模样，迷迭、画眉尽皆不知所措，十分为难。
可忽有一日，宋喜突然向二人开口。
她久不出言的嗓，带着些生涩的哑，可话里竟似有稍许喜悦，好像要去做什么极开心的事情。
“画眉随我去内膳房，迷迭去请媚好。这天色也晚了，皇上的宵夜，咱们也该要尽快做得才是。”
“你又要去给皇上送宵夜？！”
良姜正拣着碟子里的干果，手中一顿，剥好的果仁，便又落回到碗碟之中。
“上一回还没闹够？你今儿去了，是不打算有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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