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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1)


  
持续的疼痛将她的神智拉向一个似幻似真的境地。勉强睁开的眼缝里,晃动鹤慢的金发,闭上眼睛却像做梦似的,看见这房间是她在霞微县的闺房,前方站着她的父亲和大哥。
他们好像刚吃完晚饭。大哥正准备去核对账册,父亲哼着小曲,惬意地靠在窗边,看她翻阅异国文字写成的书,又一次露出骄傲的微笑。
谢雨娇注视他们,很清楚这是幻觉。她不相信世间存在介乎生死之间的领域。如果有那地方,她早就应该去过。
是她亲自去领回他们的尸身,在他们中间躺下,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死,去到他们那里。她躺了一天一夜,握着他们的手,想听到鬼魂呼喊,告诉她怎么办——可是什么也没发生。神明,冤魂,天谴,什么也没有,人世与幽冥,都不回应她。
只有两具尸体。
那个时刻,她突然明白生和死的差别——世界如此麻木不仁,因为它早就死了。一群恶人在宰割世界的腐肉,说那是公平、天理,随便丢一点渣滓,好像世界还会给人正义。连渣滓也得不到的时候,她真正醒了,活了。
要在这腐死的世界活下去,只有不停地向它复仇、复仇、复仇……
越来越强烈的疼痛毫不留情地撕扯她。谢雨娇从冰冷湿透的枕上醒来,梦里的**变成连贯的哀号。
父兄消失,鹤慢不见了。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也许又是新的一生一世。
屋里很亮,背光的人影在眼前晃动,围着她的肚子动手动脚。她被恐惧扼住,疯狂地想要摆脱。
金舜英猝不及防,手里的绷带险些被她打掉。“别怕!麻药过劲儿,换上药就好。”谢雨娇肚子上那条长长的伤疤不再渗血,她还是不敢细看,慌慌张张地嘟哝:“忍忍啊!这麻药厉害着呢,很快就不疼了。鹤慢说,你能好起来!”
绷带系紧时,谢雨娇疼得一声哀号,痛楚瞬间窜遍全身,舌头都哆嗦。她微微张着嘴用力吸气,有话想说。金舜英急忙凑过去,耳边一股微弱的气息起伏:“孩子呢?”金舜英张了几次嘴,实在答不出,走到外间去喊鹤慢。
西洋僧侣忙了几个小时,刚在外面的椅子上打个盹,在那哀号中醒来。他一言不发地紧抱棉被,慢慢走到床前说:“你昏迷前,嚷着要看一眼……我想必须让你看一眼再……”
棉被里有一团无声无息的东西。刀口的疼痛突然不值得一提了。谢雨娇慢慢地张大嘴,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她的呼吸争抢出路,聚为不成调、无意义的嘶喊。鹤慢于心不忍,转头避开她的悲戚,字斟句酌地说:“好好养着身体,你以后还可以有的。”
谢雨娇拼命咬住干裂的嘴唇,咬得满嘴是血。悲伤中又格外清醒,嘶哑地问:“是男是女?”“是个男孩儿。”鹤慢将包裹送到她张开的双臂中。谢雨娇看了一眼,更切实感到死掉的是她的骨肉,又大哭起来,紧紧抱着不放。
失去孩子的母亲让金舜英无法面对,夹在他们中间局促不安,央求似的望向鹤慢,指了指门说:“我先——”鹤慢点了一下头,金舜英急忙逃走,临出门又看了谢雨娇一眼,叹了口气。
谢雨娇把脸埋在包裹婴儿的棉被里,终于止住哭声。鹤慢坐在床边木椅上,深深地注视她。“我还以为……”迟疑的口吻好像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
他只说了四个字,谢雨娇就知道他的疑惑,换了他的母语盖纳尔语,缓缓地说:“你不会懂。”
“我不懂,不要紧。但这种悲伤不能封闭,你必须说出来。”
伤口似乎又受到压迫,谢雨娇的脸孔疼得几乎扭曲。鹤慢小心地擦拭她满头冷汗,她一动不动,死死抓着棉被包裹。“鹤慢,你不会懂,因为你没有恨到失去其他感情。”她恍惚中换用自己最熟悉的霞微县方言。
“恨到不再认识自己,恨到情愿与这世界一刀两断。那时候,这孩子轻轻地动,告诉我,他活着,他和我是一体的。我还有一个,可以去爱的人。”她紧紧抱住包裹,再度泣不成声,贴着婴孩的脸叮嘱:“是我们相遇的时辰不对……换个时间,换个地方,再来找我!”
鹤慢伸手放在她的肩头,轻轻用他的母语低吟一段祈祷。等到掌心的颤抖平息,他忽然换了海兰尼塔语,严肃地说:“雨娇,这里没有对的时辰。”
谢雨娇知道他珍爱母语,只用来诵经、祈祷,刻意把它同神圣庄严美好联系在一起。他甚至说过,开玩笑时用昱朝官话幽默滑稽,骂人时用海兰尼塔语气势十足。后来他就习惯了海兰尼塔语,每字每句都在咒骂这个尘世。
“我不会回大牢里。你和我走吧。”
谢雨娇抬起泪眼,怔怔地望着他的嘴唇,想读出他的心意。鹤慢嘴唇蠕动,知道接下来的话免不了让她失望,但不会让她会错意:“虽然我不能跟你一起生活,但可以带你离开连家。竭尽我所能,一定能帮你重新开始。”
空气在她的沉默中变得异常压抑。鹤慢本来对自己的决定有几分自信,现在不安开始在心头肆虐。“你怎么想?”他忽然不敢期待答案。
谢雨娇垂下头,慢慢地将包裹重新缠一遍,似乎怕孩子听见接下来的话。然后抬起眼睛,一双眸子麻木而幽深。“如果我想走,连家一分钟也不会拦我。是我没想过离开。”
“那你——”
“我想要的不是重新开始。”她扬起灰白的脸孔,望着鹤慢吃惊的表情,冷酷地微笑说:“我要的是复仇。那一群用钱践踏我家人性命的畜生,我要他们一无所有——你能帮我吗?”
她的话音满怀恶意,绝非儿戏。鹤慢不禁向后仰身,重新打量她:曾经谢雨娇充满灵气,一举一动轻快活泼,眼睛一眨一转充满光芒。现在那种灵活与光彩消失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只有阴沉、冷淡,还有令人避之不及的危险。
“雨娇,你不可能做到!那是陈松海的妹妹家。”鹤慢想起一些关于陈松海的传闻,忧心忡忡地劝告:“复仇有什么意义?还是和我走吧。世界很大,很多地方没有战火。”
“我在没有战火的地方生活过,结果呢?!”一声怒吼惊呆了鹤慢。阴沉的谢雨娇瞪视着他,仿佛他也是一个仇人。“世界已经死了,到哪里都没差别!你还不明白吗?!”
苍白的女子扬起冷汗涔涔的脸,长长地呼了口气。如果没有这一口气,任谁也要疑心她是否一个白色幽灵。“复仇有什么意义?如果我父兄的存在曾有意义,为他们复仇就有意义。”
“不对——”鹤慢的苦楚变成舌根的无力,只能说:“人死不能复生,也不再有知觉。但是雨娇,你还活着。你存在的意义呢?”
谢雨娇扬起嘴角,浮现高深莫测的微笑。
“鹤慢啊,只有打倒践踏我、伤害我的人,我才能摆脱恐惧和愤怒。只有亲手惩罚他们,我才会相信,我无需畏惧其他妄想欺凌我的人。这就是复仇对我的意义。”
这些话用铿锵的海兰尼塔语说出来,更显得固执。鹤慢还想劝解,谢雨娇的伤口又疼得钻心,再也没有精神继续对话。或许她只是做出疼痛的样子,以此委婉地推开他。
过了几分钟,她将怀里的包裹稍稍放松,大口地喘息。“帮我把这孩子埋葬。我不想让连家的人碰他。然后,你走吧。我们……别再见面了。”
终于,刚硬的海兰尼塔语在她口中变得温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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