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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命(2)


  
砚君和金舜英不知该为丹桂的话惊骇,还是为连夫人的冷酷而震惊,忽听见街面有人高声吆喝让路。
车轮辘辘声中,两个狱卒背对夕阳,推着一架板车快步而来。像尸体一般躺在木板上的,正是谢雨娇。路边胆小的妇人们看见,吓得尖叫,悦仙楼前顿生一场小小骚动。伙计迎过去,惊骇地问怎么回事。原来是探监时滑倒,当下就出血了。
众人七手八脚抬谢雨娇回房间。砚君与金舜英跟在后面,只见楼梯上淅淅沥沥地洒下一路鲜血,触目惊心。“这哪是要生,是要命啊!”金舜英吓得死死揪住砚君的手臂。砚君有个亲弟弟是早产夭折,知道凶多吉少,紧跟进房间。
这时候谁也顾不得讲究,地板上有蹭花的血迹,床更凌乱,锦被堆里只露着一张泛着青灰的脸,比平日更无血色。谢雨娇满头乌黑的长发散乱,从前额到脖颈的冷汗粘着许多发丝,看起来十分可怕。她已疼得紧咬牙,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乱淌,却不喊不叫,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抬她的人送到这里,都束手无策,陆续散去。砚君有心帮忙,但是毫无经验。金舜英虽然生过孩子,可不懂得接生,只晓得向客栈伙计多要热水,以备不时之需。
过了一会儿,香玉手足无措地跑进来直嚷:“曲爷不在店里,怎么办?我既不认识他的家,也不知道哪里有医生啊!”
一嚷嚷,屋里的人又慌了。砚君眼看谢雨娇的气越喘越弱,拿主意吩咐香玉:“你跟伙计马上去找医生稳婆,这才是要紧的人,不能缺。我去找曲先生,他迟来一步早来一步没大碍的。”
她刚站起身,忽然一只湿哒哒的冰手抓住她手腕。砚君立刻握住,但谢雨娇似乎只是毫无意识地乱抓,手一松又晕了过去。砚君学着医生的样子去摸她脉搏,怎么也摸不到跳动。金舜英伸出长指甲死死地掐谢雨娇的人中,也不见她转醒,不由得吓得咋舌:“这人像、像是不成了……”
砚君脑中灵光一闪,扭头冲珍荣大喊:“你赶紧去,挨门挨户问住店的客商,谁会救急的法子。”
那些商人走南闯北,免不了遇到三灾八难,多少都懂救急方。珍荣这时候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当真挨个去敲门。
敢在这年月出门的商人大多有股莽气。让他们拿火铳与魔头拼命,他们面不改色,但听说是孕妇早产,谁也不敢惹这样的事。只有一个特别胆大的中年药商,当仁不让说:“我姑且试试吧,总不能装作没听见。”
即便是胆大自信的药商,看到谢雨娇的样子也倒吸冷气,失声惊呼:“这已经救不回了呀!”砚君与金舜英不住央求,药商进退两难,索性将随身带的一套毫针取出,给自己壮胆:“唉,反正是生是死对她没差别,我就放手试一试,看她运气。”
到了说这种话的时候,运气多半是靠不住了。砚君心头一冷,头脑忽然随之冷静一瞬,呼的站起身对金舜英说:“你照顾这边,我去找个人来。”
悦仙楼前停着十几辆雇来的车,本来是要送客商们启程。砚君冲上去请求借她一辆。客商们亲眼见珍荣逐门挨户地求人,都知道这几个女人遇上麻烦。其中一名汉子跳上板车,扬起马鞭冲砚君招手,“姑娘快上来!你要去哪儿?”
“东大街,集瑰堂。”几个简单的字,竟让砚君止不住打哆嗦,生怕说不清楚要耽误人命。
东大街上不少店铺早就关了门,格外萧条。一路通畅,马车转眼到了集瑰堂门口,驾车的汉子将车掉头,说:“姑娘快去,我就在这儿等着。”砚君不胜感激地用力点头,跳下马车直奔集瑰堂内。
店里老冯正清点账目,看见她脸色奇差,不禁瞠目,“苏小姐你——”砚君胡乱地冲他挥挥手,分不出一口气来解释,脚步踉跄地往后院跑去。“苏小姐!”老冯连喊几声喊不住她,惊动了后面指挥泥瓦匠翻修屋顶的陈景初。他见砚君魂不守舍地小跑,也不由得瞪圆眼睛。
“谢雨娇要生了,快不行了!需要好医生!”砚君说完忽然感到一阵脱力,腿脚颤抖得更厉害。
陈景初的脸颊倏地绷紧,一语未发,提起拐杖就向外大步走,砚君从没见过他走得这么快。“老冯,马上去找沈大夫。”一句话的功夫他已经穿过店堂到了门口,见外面停着板车,问也不问就坐上去,“请去悦仙楼,必有重谢。”
砚君跟在后面跳上车,谁也没想到要避嫌。陈景初短促地问:“有多严重?”砚君挑要紧的三言两语说完:羊水破了,还带好多血,人昏过去摸不到脉,临走时她还有口气,不知道能撑多久。
陈景初双目发怔,死死握着拐杖的手突起青筋。“换个方向。”他突然改变心思,对驾车的人高声喊起来:“去县衙。”
砚君疑心他糊涂了,“去县衙?”
“有个人能救她。”
“是仵作吗?”
“不……是囚犯。”
砚君讶异得合不拢嘴,“这囚犯是医生?”
“曾经是。”陈景初没有情绪同她闲话,可又想说点什么分散焦虑不安的心情。“他学的是西洋医术。因为给孕妇动了手术,他们的教会判他违反上天制定的繁衍生育法则,将他赶出学院。鹤慢只好随他父亲到我们这里传教。我妹妹见过他给难产的妇女破腹取子,说虽然可怕,但确实能救命。”
马蹄嘚嘚,吵得砚君心里纷乱不已。  “鹤慢……连远巍就是从他那里得知西洋的医术和我们不同,带春岫去治病?”陈景初没有回答,只顾跟驾车的汉子说:“去后宅门。”
驾车的是本地人,熟悉大街小巷,风驰电掣地到了县衙后宅。陈景初心急火燎,一下车就没踩稳,狠狠地摔倒,拐杖也摔飞了。砚君自然地拾起他的拐杖去搀扶他,但他好像没有察觉到疼痛,脸色苍白地抓住门房仆人颤巍巍说:“陈景初求见七爷。”
城里没人不认识他。仆人看他脸色就知道有大事,一个飞快地跑着向里面通报,一个引着两人往里面走。不消片刻,七爷大步走出来,身上一件半长的毛边斗篷随着步伐飘摇,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看见陈景初和苏砚君,他就皱起眉头怒喝:“我看起来像整天没事做等着别人登门拜访的闲人吗?!”
陈景初用楚狄赫语快速地说:“王爷,求您行个方便,务必将牢里一名犯人借来一用——事关人命。”他说着换了昱朝的官话,继续说:“我所知的楚狄赫语不多,实在想不出怎样感激七爷。求求您!”
鹿知一双大眼瞪得更圆:“听过借钱借物,你听说过借犯人吗?有毛病!”一甩袖子转身就走。陈景初身子前倾,砚君以为他是摔倒,急忙去拉却没拉住——他已经嗵的双膝跪地,声音抖得不成调:“王爷,求你!”
鹿知转头想骂,猛然见陈家大公子冲自己跪下,忍不住倒退一步,看看快要落泪的陈景初又看苏砚君,张大嘴巴满脸见了鬼的表情。砚君代陈景初说:“那犯人是葛鹤慢,本来是个医生,眼下只能指望他了,不然就是一尸两命……这事恐怕县官老爷不敢担待,只有王爷开口才有用。”
“简直胡闹!”鹿知竖起眉怒喝:“有人快死了不去找医生,跑来我这里胡搅蛮缠!你姓陈又怎么样?借犯人这种荒唐的事也能说得出口——今天借医生明天借厨子,大牢还要不要上锁?信不信我把你们两个扔到牢里去找医生?”
陈景初咬牙说:“王爷把我投入大牢吧,换那个人出去救她!”
“你——”鹿知心里一万句骂人的话狂奔不休,反倒想不出先说哪一句,怒极而笑:“县衙是你开的?大新律法是给你踩来踩去玩的?你想怎样就怎样?赶紧给我滚!”砚君心里打了退堂鼓,心想也许不一定非要牢里那个西洋僧侣。可是陈景初心意坚决,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关于这县城的情况,当然是他更清楚。而他如此绝望。
“跟我耍赖,是不是?”鹿知指着陈景初狠戳,恶狠狠说:“那你就在这儿耗着,耗到大新出一条新法,准许用无罪之人换犯人出狱。”说完气鼓鼓地要走,忽然好像浑身被扯住,走不动也挣不开。回头一看:苏砚君拼了小命揪着他斗篷后襟,还不停地往怀里卷。
斗篷在鹿知身上越勒越紧,他快喘不上气。“苏砚君,你这是干什么?你要干什么?!”鹿知大恨这及腰的斗篷困住他双臂,扣子也突然显得多。好容易钻出双手去解前襟的扣子,解开两颗还有三颗碰不到。
砚君勒得他动弹不得,分出一丝力气说:“是你自己说的——一日在大新的地界,你就要管他们的死活。眼看人就要死了,你怎么能出尔反尔呢?”一边嚷一边连他衣带也卷到怀里。
“你当自己是个漩涡吗?!赶紧放开!”
他们吵吵嚷嚷把县衙里的人都引到后院来了。方星沅和昭庆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缠在一起的忱王和苏砚君,再看跪在地上的陈景初,脸上那股神气分明是说这场面一辈子也不可能忘。鹿知又羞又怒,“来人、来人,马上把这两个家伙赶出去!”
士兵与差役也觉着闹得不像话了,一伙人拖住苏砚君,一伙人拉起陈景初,推推搡搡地弄出了门。鹿知终于解下斗篷,狠狠摔在地上。“谁做的这破玩意儿?她要是个拿刀的刺客,我就死定了!”
无法无天的大胆举动,只是短短一刻,砚君坐在车上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飘飘忽忽地安慰陈景初:“也许没那么糟糕,毕竟还有大夫呢。”可他失魂落魄地注视前方,喃喃说:“我们这地方常打仗,好医生不是被各路人马抓去从军,就是逃命跑了。百姓活命全仗着命硬。城里只剩一位大夫,我晓得他的能耐。”
谢雨娇的房门前站满悦仙楼的伙计与住客。众人虽然有心无力,到底还是想帮忙做点什么。见陈景初来了,人们纷纷让开一条路,对他异常悲切的神态,不免有些好奇。
丹桂和银蟾大约是年纪太小帮不上忙,并肩在门外等。见到砚君回来,丹桂泪珠一转,哽咽说:“我们小姐醒过来了。”听见这话,砚君与陈景初都松口气。丹桂抹掉眼泪又说:“可是好吓人,大口地喘个不停。孩子没有出来,也不像能保住。”
渺茫的希望转瞬又湮灭了。陈景初轻轻地把手放在门上,却抖得无法推门,回头对砚君苦涩地说:“你进去吧。我不合适。”
房里忽然传出金舜英大惊小怪的叫声,砚君匆忙绕过他快步走进去。
床上的谢雨娇插着许多针,砚君看不懂,只觉得不像好兆头。姓沈的大夫正在拔她腿上的针,拔出一根是弯的,再拔一根也是。珍荣看见砚君,心有余悸,“她突然抽筋,抽得好厉害!针都弯了……”正说话间,谢雨娇胸腔里一嗝,再也不动。沈大夫试了试她的鼻息,又摸心口,“是晕过去。”
砚君大着胆子问:“沈大夫,您觉得破腹取子是不是个办法?”
大夫精疲力尽地摇头,“我们学的是救人之术,自然会尽力救人,可是她的情况,万一破腹大失血,更加凶险。唉,医术不是巫术,不是心想事成之术呀。”说罢透露他的担忧:“她早就有早产的迹象,拖到现在才挽救,恐怕是……”
香玉捧着一碗热药汤,急匆匆地奔进门嚷:“熬好了熬好了。”大夫顾不上说别的,指着谢雨娇紧闭发青的嘴指挥众人:“快灌下去。”
几个女人围着大夫忙活,忘了时辰。从黄昏折腾到点灯,谢雨娇缓缓地复苏,浑身紧绷抽搐的肌肉渐渐放松。“我的手……”气如游丝地叨念三个字又使不出说话的力。砚君问她手怎么了,她没力气答。
门吱的一声又开了。最先回头去看的香玉吓得叫出声。
砚君回头,也惊得一颤。
床前几步开外站着一个男人,身材十分高大,干净的衣服是新换的,头脸刚洗过,眉毛上还有水。仿照昱朝男子的发式挽起发髻,嘴边一层浅薄的胡须,都是稻田一般的金黄色。
他径直走向床前,一丝不苟地检查谢雨娇,很快嘴里嘀咕了一句众人听不懂的话。只有谢雨娇听懂了,扬起冷汗涔涔的脸孔,向他点头微笑。他当即坚定地问沈大夫:“您带着刀和肠线吗?”昱朝官话十分地道。沈大夫匆匆回答:“有是有,不过……”
金发男人看了看周围几个女人,指着珍荣说:“你留下帮忙,其他人请出去。”砚君想要坚持,金发男人说:“你们手上留着长指甲,不适合帮忙。”一句话将砚君、金舜英和香玉撵出来。
砚君出门看见面如槁灰的陈景初,讷讷地问:“那个人就是——”
“葛鹤慢。”他的声音既充满痛苦,也浮动着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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