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铳国(1)


  
不知是第几次惊醒时,砚君听见远远的一声响,不由得竖起耳朵仔细听,怕是火炮再一次宣告危险降临。然而余音很快消失,仿佛只是重霄之上偶然抖落一声闷雷。
守夜的客商们显然也注意到那声响,像她一样留神,很快都松口气,恢复了被打断的交谈。城外明明已经没有围困的敌人,城门却还是没有开放,他们仍旧被困,不免有些牢骚。
一个人说:“这大新也乱起来了。过去可不会关起门来,任由妙高山人和复辟党在眼皮子底下打一仗。”另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打到现在,怕是天王们全都力不从心。往后恐怕更没有好日子。”“怎么讲?”
“照这样四个打下去,随便哪一家都是以一敌三,得不着好处,没人受得了。往后多半是要合兵去打,或三打一,或二打二,打到最后一家独大,才算完。少说还得几年,往长去说,十几年、几十年也没准。”那人的声音听起来苍老,因此欷歔之语更显凄凉:“天下兴亡,哪回不得折腾一两代人?”
两人当中比较年轻的那个,不由得伤感,“怪只怪自己不会投胎吧。从大庚逃到大羲,从大羲逃到大新……唉,接下来还能去哪里?难道真要往海兰尼塔跑?”
老人不屑地说:“这几天我听人说了不少海兰尼塔的好处。可我家祖上去过,说那地方的气候,一年有六个月养人,三个月折磨人,剩下三个月杀人。冬天穷人家里一日没烧的,第二天就是一屋子冻尸。”叹息一声,又说:“我们这边的人,都是祖辈种地为生,听说给地就有盼头。可海兰尼塔的土,不管怎么开垦,一到冬天就冻成石头,第二年解冻又是一滩不能耕种的烂泥。海兰尼塔的皇帝倒是很精明,看我们打仗打怕了,口口声声说给地,把人骗去,还不知是什么活法。”
比较年轻的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我倒是知道。”但也没有细说。砚君心里惦记这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瞥见窗纸微明就起身。
那一老一壮两人还在走廊里,围着小火炉不住地跺脚。两支火铳架在窗口,他们在窗缝吹入的刺骨寒意中蜷缩着,眼睛都望向外面稀薄的晨曦,等待太阳升起。砚君从他们身后走过,他们扫一眼就不理会。像这国家里大多数人,对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不再在意。
悦仙楼的伙计大多拿起火铳去值夜,这时候楼里静得很。砚君自己走到灶间去,只有一个年纪小的跑堂伙计在烧水——接连几天,他一个人守着十几把铜壶,除了为住客们提供热水,还为了歹徒围攻时,有开水可以泼。砚君要了一小壶开水,取两只公用的瓷杯子。因为连日放火炮的关系,杯子上都蒙着一层震落的细尘。她仔细擦干净,拿托盘盛了,连同那壶热水送到守夜的两人面前,客气地说:“辛苦二位守了一宿。请喝口热水,暖一暖。”
老壮两人对突然的礼遇有些不适,站起身双手接了水杯道谢。“苏小姐,是吧?”他们都认识砚君,砚君却不认识他们,一问才知:老人曾旁观过她公堂作证,青年在城头见过她送饭。
砚君打听二人姓名,不由得暗惊:这二人是叔侄,罕见的复姓属于祇朝皇室,世间所剩无多。她当下没有点破,只是问:“最近楼中客商,很多说到逃亡异国。二位见多识广,请问海兰尼塔到底是不是一条活路?”
那两人不约而同摇头。青年说:“想去海兰尼塔的人,的确都选大新这条路。路上山水阻隔少,而且大新与海兰尼塔的关系不错,过境方便。可是走不到国境,死在半路的人不知有多少。妇孺恐怕凶多吉少。”
老人打量砚君,说:“即便到了海兰尼塔,也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倘若苏小姐有可靠的保镖护卫,能送你到海兰尼塔,还需要一笔钱打点,方能在他们国境领凭证,寻个舒坦的去处。没有打点的,多被送往苦寒贫瘠之地垦荒。如果在海兰尼塔有靠得住的朋友,安身立命倒也不是幻想。若是没有,需知海兰尼塔的人也分三六九等。没钱没势,在哪里都是受罪。”
砚君不由得失望,但还存一丝侥幸,问那青年:“大家所说的,给地又是怎么回事?”青年点头答:“那确实是真的。不过恐怕如我叔父所讲,海兰尼塔的地不好种。莫说是良田,哪怕是一般的地,他们祖祖辈辈自会耕种,用得着我们千里迢迢跑去开垦?”砚君又问:“既然如此,怎么还有这样多的人拖家带口往那里跑呢?”青年想了想说:“我听说,海兰尼塔有个管吃管住的营生。兴许是真的。”
那老人不曾听他提过,也起了好奇。青年便说:“海兰尼塔有许多皇帝御批的大作坊,专造火铳火炮,还有专人研制特殊的火药和弹子。海兰尼塔皇家靠这买卖大发横财。但是作坊里十分危险,稍有差池,一死就是成百人。他们的火铳火炮越造威力越大,又常常推陈出新,需要赶工,据说最近三四年里,大大小小的爆炸死了上千人。海兰尼塔本地的人,但凡有靠得住的营生,都不愿去。所以我们去了吃住全管,还给海兰尼塔三等民的身份,能与他们国内的三等民通婚,子孙能参加海兰尼塔的学校和科举,比他们本国的贱民还强。只有一点不方便,就是他们怕造火铳的手艺泄密,在大作坊里当杂工的可以自由脱身,一旦做到技工,终生不得离开海兰尼塔。”  
火铳火炮对砚君已是新鲜玩意儿,遥远的海兰尼塔对她更是陌生。乍听到这么多闻所未闻的事,她只顾听,脑中渐次勾勒出一幅幅想象的画面,却顾不上插嘴提问。青年见她听得入神,摆手说:“这都是青壮年才做得来的,女人可不行。”砚君也自觉这不是出路,不禁长叹一声。
老人宽慰她说:“不少人去海兰尼塔,不是为了落地扎根,只图避上三五年,躲过了天王混战再回来。不过,想在那冰冻三尺的地方,舒舒服服过上三五年,可不是一笔小钱。不仅我们这边,就是海兰尼塔,也有不少歹徒看中身携巨资前去避难的人家。往往死在半路的,不是冻饿而死的乞丐,反而是这一种。苏小姐若在这里还有可以托付的亲戚朋友,大可不必冒险。”
砚君垂首低叹:“倘若真是三五年,咬一咬牙还有指望。可是谁知道?上一回改朝换代,打了十年,人们还说是短的,盛赞昱朝以迅雷之势重定天下呢。”老人笑赞:“苏小姐不愧书香门第,果真渊博。”砚君谦道:“读书万卷不及两位行路万里。海兰尼塔的事,从书本上可是看不出来的。”
老人也情不自禁感慨:“这是昱朝的错。从咱们的祇朝时,海兰尼塔就开始制造火铳火炮。起初造得很差,还不如弓箭好使。到祇朝末年,他们的火铳已经有模有样。祇朝灭亡时,大祇的复辟党花重金购买火铳,还打死过一个昱朝皇帝。从此昱朝生怕这东西为世人皆知,有碍太平。”
青年主动接上话,撇嘴冷笑:“国内弹丸所不准擅买、不准多藏、不准自造,里面存的都是海兰尼塔七八十年前的火铳,还怕控制不住反受其害。奏章里提到火铳用隐语,民间严查一切关于海兰尼塔的书籍言语。我国百姓,一百个里面有九十七八个,都不知道海兰尼塔造火铳的能耐。”
砚君听了暗暗吃惊,“我听老人家言语奇绝,必定不是那九十七八个人里面的。”老人微笑说:“现在已无昱朝,说说也无妨了。我家祖上是祇朝重臣,亡国之后归顺昱朝,曾担任过出使海兰尼塔的使节。我们两个也当过几天小官。因此我们这姓氏能够残喘至今。”
书上从来没有写过昱朝皇帝死于火铳的事,砚君惊讶极了,“祇朝也有复辟党?能以火铳射杀昱朝皇帝,也未能成功吗?”
老人嘿嘿笑了笑,道:“哪个朝代亡时都会有复辟党。毕竟自家的正统被人冒犯,高高在上的人跌落泥潭,一开始都不服气。其实所谓的正统,只有他们自己在乎,谁当皇帝对老百姓来说有多大差别?实在不满意,他们会再推一个有气魄的领袖,何必找回从前那个输家当主子呢。复辟再怎么闹也回不到过去。”青年也若无其事地说:“打死新王朝的皇帝又怎样?天下大势,已不是死一个人就能扭转的。”
他们说到这时候,太阳已冉冉升起。珍荣从房间里出来,看见砚君坐在两个男子中间聊天。从前她看见小姐这样随便必定会惊诧,现在却不觉得多么奇怪了,只是蹙眉嗔怪:“天不亮就跑出来闲聊,小心着凉!”砚君恍然察觉时间不早,惊呼:“啊!我答应曲先生,今天还要去送早饭呢!”
老人与青年起身同她道别,青年说:“姑娘见到县官大人,方不方便帮我们问问,城门什么时候开?我们什么时候能走?”砚君好奇问:“两位打算去往何处?”老人一边搓手一边说:“实不相瞒,我们在大庚地界见过妙高山人的手段,这县城是万万不能久留了。倘若苏小姐有别的去处,也赶快逃命去吧。”
两句话说得砚君又忐忑起来。早饭以白粥与咸菜将就,砚君吃得心不在焉,胡乱塞了几口,又与珍荣去城头送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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