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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2)


  
城外那堆灰烬还没有头绪,鹿知和昭庆正琢磨手里那几颗铅弹的来历,不想又冒出一事。方星沅匆匆赶到城上,直接向鹿知报告说:“陶家的女孩跑了!”鹿知吃一惊,忙问:“她的同伙呢?”
“都不见了。”方星沅咬牙说:“而且偷了县衙里不少东西。但要紧的是……”她向前一步,凑到鹿知旁边说:“死于她手的士兵,是一根钢簪穿心。她好像,连瞒都不想瞒,要我们知道查大人是死于她手。”
鹿知脸上黑成一团,冷笑道:“被她骗了。她早看出那不是妙高山人,却故作紧张,把久庆之死推到外面,骗了一叠通行令。现在连小孩子也不能小看。一定要查明白,她背后是哪位高人,杀久庆是什么目的。”方星沅紧咬嘴唇,听了他的话又说:“我已派人挨门挨户地搜,空宅废屋也不放过。城门未开,我不信她们有插翅飞出的本事。”
“既然她亲口说过要藏身空宅,反倒不太可能真的在城中久留。”鹿知冷笑着换了楚狄赫语说:“这城虽然插翅难飞,恐怕不走天上也能走别处。不然陈家丢的火铳怎么能在外面大显神威?你不妨多查查陈家的底细,只是别让他们察觉。”
方星沅点头说:“县衙里,久庆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稍值钱的物件丢了不说,连公文也散落满地,十分可疑。我定查明,她们在找什么。七爷呢?今天依旧闭门守城吗?”
“贼人诡计多端,不能高兴得太早。”鹿知吩咐:“城内照旧巡逻。昭庆,你亲自带一队人去悦仙楼,盯住曲安。做得巧妙些,别让他起疑。”
“他?”昭庆不太明白,但并没有质疑忱王的决定,当下喊了几个士兵一道去。鹿知重新安排城上的防卫,直到夜幕降临,城内外没有异常的动静。
昭庆带着他的士兵回来报告说:“曲安除了张罗客商们加强防卫,没有异常的举动。晚饭后,陈松海派人来找他,说家里人手都去街上巡逻,自家护卫人手不够,请他去帮忙守夜。”鹿知挑眉问:“你让他去了?”昭庆茫然说:“陈家是他的老东家,这种时候相互帮忙是情理之中。他要在陈家守一整夜,我没有跟到里面的道理,就先回来了。”
鹿知听过便不说话,默默地咬着一块地瓜干。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总觉得,这城一定有别的通道能够去往外面。让城上巡逻的士兵们仔细观察,不要遗漏犄角旮旯,看看有没有偷潜出城的可疑人物。”昭庆向外望了望,赞同他的想法:“七爷的话有道理,可今晚天色不好,目力所及有限,只能让他们尽力。”
他们两人一边在城上兜圈,一边拿千里镜四下寻找。然而一无所获。
这一夜乌云很重,全仗着车前悬挂的两串灯笼,曲安才能在山路上勉强前行。到了无耳山前,道路分为三岔。有人远远地看见曲安平板车上那两串灯,也点起一只灯笼晃了晃。曲安驾车过去,为首女孩见了他就笑嘻嘻打招呼:“哟,舅舅。你来晚了。”
“仙姑,别再这样叫了!”曲安急忙摆手,又说:“城还没开禁,而且您带人从县衙逃走,全城都在搜,查大人盯着我不放。我出来不容易,您多包涵。”说完跳下来,将车上的油布罩子掀起:车板上一大一小两口木箱紧挨着。“一是金条,一是火铳火药。陈大爷说这就是剩下的,分文不少。”
绵儿坐在她自己的马车上打个手势,密密匝匝挤在车里取暖的几个健壮妇人当中有两人跳下车。一人持刀逼曲安退后几步,另一人打开箱子检查,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金条、火铳和包好的弹药,说:“仙姑,请看。”
“不用点了。陈大爷是北方的商魁,不差这点儿钱,犯不着跟我们弄虚作假。”绵儿笑眯眯说,“再说陈家仓库那条地道,又宽敞又好走,我们熟门熟路,因为少了几个钱,找回去算账,搅得陈家不安生,多不划算。请转告陈大爷,以后有杀人灭口的生意,不要忘了我呀。”
这话让曲安不知道该怎么接。绵儿讥诮说:“你家少爷搞复辟,那么张扬,最新式的火铳拿去送复辟党,生怕别人查不到他似的。早晚陈大爷还得为了封口来找我。下回就是回头客了,我给他打个大折扣。”
妇人们搬运火铳金条,绵儿又笑着问:“你怎么解释你外甥的下落?”
“苏家小公子刺伤七爷那天,他吓得不轻,偷了别人的出城凭证,跑回家去了。”曲安满脸不高兴,说:“仙姑,你临走又弄死两个守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最好不要在落乌郡露面。”
绵儿满脸不高兴,“客人花钱要办的事,我做到了没有?别的闲心就省省吧。那两个人是我为了自救才杀的,又不跟你们收费。”曲安嘴角抽了抽,哑口无言,转身想赶紧离开,又想起一事,大着胆子问:“仙姑,你曾经是妙高山人的正宗传人,跟你打听一件事——这回围城的妙高山人被消灭,会不会再来一拨,报复我们这县城?”
绵儿哈哈大笑:“妙高山人?不知道哪里来的乌合之众,装装样子罢了。不过这城突然有了打退魔头的威名,惹祸上身是迟早的事。不管死的是真魔头假魔头,真正的妙高山人是不容自己威名受损的。你要是害怕,趁早逃命去吧。”
话到此处就算说尽。曲安目送她们的马车在雪地上缓缓前行,浑身上下越来越冷,哆嗦不停。
这女孩子是个妖怪。第一次见到她,曲安惊异于她年纪这么小却干起杀人的买卖。她笑嘻嘻说:“有志不在年高嘛。我们没有陈大爷扶起一位天王来窃取天下的本事,也没有雄霸一方、干哪行都赚钱的实力。如今的天底下,除了杀人的买卖供不应求,还有什么好买卖可做呀。”
曲安把这些话如实转告陈大爷,陈松海当时就显出后悔。可是晚了,那妖女很快就知道他为什么想要查合伦久庆的性命——快得让人防不胜防。
“以前人说,国之将亡,必出妖孽。其实亡了国,冒出来的妖孽更多。没有王法能管他们,歹徒行凶也越来越不当回事了。”陈松海说话时的眼神用意颇深。
可是这伙人并不熟练,扮成杂耍进城没多久,险些被前任查大人一网打尽。陈松海得知后反而松了口气,“既然只有这种能耐,倒也不必太过担心。”曲安知道,他为了保住陈景初的秘密,多半已准备好除掉陶小绵,让那伙人死在大牢里。
谁知陶小绵自称曲安的外甥,明目张胆地进出悦仙楼,让人不能轻易送她消失。曲安恼怒不已,她却满不在乎:“你有你做生意的路数,我有我的。都这世道了,还要比较谁赚钱的手段谨慎厚道,可太没意思了。”这小女孩不仅敢铤而走险,还十分狠毒,凭她一个人,也把这桩买卖做完了。
可惜没人料到城里突然冒出一位大新王爷,封了城。曲安猜不透她们打算怎样出城,想不到她们竟摸清了陈大爷家那条地道,逃出大牢后趁着陈大爷家里人手不足,笑嘻嘻地打了声招呼就出城。
“这些家伙!对付我的时候倒是变聪明了!”陈大爷气得够呛,沉下脸对曲安说:“现在不得不多下些本钱。”
需要做到那地步吗?今晚曲安最后一次问,却没有幻想得到不同的回答。卖命的歹徒很多,开出陈大爷这份价钱,即使芦庭那样的高手也能找来。陈大爷相中陶小绵,就是考虑到这伙人新近走上邪路还没有做顺手,事后更容易除掉。陈松海沉重地说:“景初的事,已经被这伙人知道了。我是父亲。能做的事我都会做的。”
陶小绵一行人的影子快要与黝黑的山融为一体。曲安摸出怀表看一眼,涂着磷粉的指针安稳地嚓嚓跳动。
山路上忽然轰然巨响,地动山摇。
火焰吞噬了马车,转瞬湮灭了惨叫。
曲安一直看着火焰由盛转微,默默地想着陈大爷说过的话:世道乱成这样,的确是有很多人萌生歹意,残害无力反抗、疏于提防的人。看了那些恶行,有些糊涂鬼会以为,只要下得去手,能过得更肆意更猖狂。譬如这小姑娘,自以为看穿了王法的虎皮,她也可以逍遥法外不受制裁。
她蔑视仍在这乱世中循规蹈矩的人。她不明白,人们向往秩序,因为那是唯一能保护他们的东西。能让他们走在大路上,不必担心旁边的人忽然捅出一刀;能让他们晚上安心闭眼睡觉,不必担心死在梦中的,只有秩序,而非他们的身手胆量。
想靠比拼凶残在这世间立足,这世道就会教训她们:不法之徒的世界,底限更加模糊。不是随便哪个人都有逞凶之后安然无恙的本事。
最后一点火苗熄灭了。无耳山只剩一片风声。曲安跺了跺略微冻僵的腿脚,转身驾着马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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