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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春信


  
01.春信
苏砚君第一次见到连远巍,是在春末的一个午后。
据说命运中重要的事件发生,往往会有一些预兆,但那个春日波澜不惊。风到木兰,花香满庭,仿佛门外金戈铁马的世道突然宁静。因为稀客远来,女人们暂时忘记平常的烦心事,带着私密的喜悦怂恿砚君,去看看连家公子几分人才。
砚君少不了正色强调:名门淑女行正影端,窥帘之举有失身份。但那班嬷嬷丫头抱成团来反对她。这个说:“在这关头,便是苏家祖上几代大儒在天遥看,小姐也管不了那么多!万一谈成婚事,过门之前不得见面,还是现在看清楚才好。”那个又道:“稀里糊涂嫁过去,盖头一掀抱憾终身,就算身份高到云里去,心中不凄惨么?当然要现在亲眼看看。倘若连公子人物鄙陋,小姐及早起草一份宁死不从的腹稿。”
砚君对终身大事的忐忑不安,动摇了她的大家闺秀风范,最终还是躲在客厅边门的垂帘后,草草往里面望了一眼。
湘妃竹帘把连家父子的身影分割成明明暗暗的几道。砚君提心吊胆地瞅了瞅,没看清。既然拉下面子来了,看了,没看清实在吃亏。砚君不知从哪儿来了胆气,手指将竹帘拨开一条小缝。
远巍坐在她斜对面,面孔苍白清瘦,神情麻木,像是鬼魂隐遁在深青色的衫子里。砚君疑心他正生着一场大病,皱眉缩回手指。帘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响了一声,又把年轻人死气沉沉的身影割成了难以捉摸的一道一道。
十九年来,苏砚君还没机会幻想未来的夫婿是什么样。但肯定不是这个样子。她屏着呼吸,蹑手蹑脚远离那道竹帘,慢吞吞地回到后院。
那些嬷嬷丫头成日陪着她,一看脸色就知道她不满意,个个都使弄眼色,回避这话题。唯独一名小丫头不识趣,眉飞色舞地问:“我听说连公子是个青年才俊,小姐看他人品如何?”
砚君的贴身丫鬟珍荣当即说:“连家是从大老远来的,你几时晓得人家根底?‘才俊’不过是寻常的客套话,倒要你为外人捧场么?”珍荣从小服侍砚君形影不离,仿佛苏家的半个女儿,丫鬟们没一个敢惹她。那小丫头登时扁了嘴不出声。
“没什么出彩的地方。”砚君的心思犹在连公子晦暗的身影上徘徊,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他又成过亲。我看这事谈不成。”
但她竟算错了。
那天吃过晚饭,金姨娘支开下人,向砚君交底:“今天连家来提亲。我和你父亲看连公子相貌人品都不错,商量着给你定下。”砚君心中凉透,勉强打起精神道:“我们苏家的女儿难得给人续弦。这位公子一定有天才之处吧?”
金姨娘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惯有的轻蔑神气表露无遗,避开砚君的提问,说:“他成过亲是真的,但已经离异。男人嘛,离异又没有孩子,跟没娶过是一样的。”
“离异?”砚君难掩诧异。她只知道连远巍曾经有过一娶,还没听说是如此收场。
“媳妇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好像是不能传宗接代,两家父母亲做主,劝离了。”金姨娘眉宇间满是不屑,轻轻哧了一声:“我看这就是出妻,偏偏连家咬定是双方自愿离异。笑死人了。知书达理的官宦人家!对不能生的女人还不是一样。”
砚君向来看轻金姨娘的为人,连金姨娘都对连家大为不满,更令砚君发起倔来,说:“我们苏家五世官宦,诗礼传家,何苦非要和他家结亲?”
金姨娘斜睨砚君一眼,冷笑道:“诗礼传家?嘿!别以为我下午什么都没瞧见。你这诗礼之家传下来的大小姐,也没有清高到哪里去。”砚君窥帘之举被她说破,登时红了脸,无语辩白。金姨娘将这位大小姐的气势压住,从肋边抽出一条白绢,装模作样沾了沾嘴边的茶渍。
“砚君,‘父母之命’是你从小读熟的。你爹的意思是,咱们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家,要你嫁个正经八百的豪门,恐怕人家嫌弃咱们没落。要是嫁个凡人,恐怕大小姐您心气高,放不下身段。连公子虽然成过一次亲,但说到家世人品,并不委屈你。况且……”
金姨娘说到这里,忸怩地叹息一声:“你爹没明说,但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不妨跟你交底——咱们家几辈人尽忠大昱,不愁吃穿。现在大昱没了,你爹又不懂得变通,不肯到哪位天王手下混个一官半职。眼看坐吃山空,不趁早给你寻个好人家,恐怕以后窘迫,这样的亲家也寻不得。”
砚君垂下眼睛紧盯着茶碗,掩饰不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金姨娘提起家境,忍不住又多嘴唠叨起来。说来说去并无新意:大昱朝三百年的基业一夕覆灭,四海纷纭,蛇龙竞起。战火中涌现出四位势均力敌的天王,各占南北东西,无人能一举定天下,也不敢公然称帝引来别家联手共戮。世道便在这四位天王的摆布下踯躅前行。
苏家是有名的旧世官宦,本地缙绅。砚君的父亲苏牧亭曾是大昱官员,文才见识小有名气。两年来,夺了这块地盘的大成天王,只怕三十顾也不止。苏牧亭总是冷哼:“我这样的老顽固当上官,世间贪图官帽的人,都要争着关起家门装隐士了。阁下有多少顶帽子邀买人心?”
金姨娘每每见到真金白银便要眼热,且怕公然拒绝引来杀身之祸。两年来她劝苏牧亭再出江湖,劝得长了不少见识,不仅妇道人家的长短计较发挥到淋漓尽致,连苏牧亭用来明志的典故,也被她学会了生搬硬套。
“不食周粟?哼!今日有你有我,多亏我们有吃周粟活下来的祖宗!天下改换了多少个主子?都讲这种找死的大义,哪来的如今万万人。”
“狐死首丘,挺好啊。这就是人家狐狸聪明,该在哪儿快活,就在哪儿快活。死的时候一掉头,名声也有了。偏偏有的人,只看见狐狸怎么死,看不见狐狸怎么活。实在想学,有什么难?百年归天之后,棺椁头冲着大昱旧京下葬,不就完事了!”
苏牧亭无比诧异:这女人的头脑竟能轻易歪曲一切经典。但他有自己的打算,仍将先贤隐居的智慧当作座右铭。他念得多了,金姨娘又学会,反唇讥他:只敢中隐于闹市,不能大隐于庙堂,宁可饿死一家人,不敢拿逆贼的真金白银,为来日方长留下血脉。苏牧亭对她的千般唠叨充耳不闻,金姨娘奈何不了他,逢人就抱怨。
今日从砚君的婚事上扯开话题,她又长吁短叹,感慨连老爷连士玉多么精明:本来是个穷小子,如今官也做够了,钱也捞足了,拍拍屁股隐居去,哪儿像苏牧亭,要啥没啥,关起门来吃祖产。
砚君听她满腹牢骚发泄得差不多了,抬起头冷冰冰地回答:“姨娘为这个家想得周全。砚君见识短,没主意,只好去问爹爹,是不是报应来了,我们苏家也落到卖女儿。”
这一闷棍打得金姨娘脸孔煞白。苏牧亭的原配夫人去世之后,他恐怕继母虐待女儿,断了续弦之念,为留后嗣买来金姨娘为妾,也从未打算扶正。金姨娘本来是清白人家的女儿,给人做妾心里不平,生下儿子终于扬眉吐气,俨然以苏家的女主人自居。砚君平日不惹她,这时候闹起情绪,揭了她心里的疮疤。
提起自己被卖的事,金姨娘又恨又怒,嚷起来:“你当我拿你的终身来说笑?这正是你爹的主意。你信不过我的话,明日早起自个儿去问他!”说罢愤愤离开。
丫鬟珍荣不失时机地进来,小心翼翼地问:“真定下了?”砚君心知金姨娘不至于拿终生大事糊弄人,父亲大约的确定下她的婚事。
她实在想不通父亲是怎么打算,咬牙说声:“定了。”眼里憋上晶莹的泪水,半晌才又说:“她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说坐吃山空?要不是她这两年沾上赌瘾,钱跟流水似的往外涌,我家的产业再吃一百年也未必见短。如今倒好,苏家嫁女儿也要冲着钱了!”
珍荣听了这气话,觉得可笑:“乱讲什么呢!莫说田产房屋、古董珍玩,就是库房里那些随便收着的东西,还没拿出来卖呢,哪能轮到你去换钱!”
这么说,砚君更气:“爹是怎么了?前些天还说,怕她败光家产,要我帮着管家,一扭头就要嫁掉。”珍荣默一瞬,低声叹息:“恐怕就是这话逼急了她。”砚君便说不出话来。
两年前大昱覆灭,京城中不可一世的贵族,狼狈地流落四方,靠变卖祖宗遗产苟延残喘。东西卖尽,身无长物时,他们想起自己还有乡下人见所未见的技术傍身:皇朝末世流行的种种赌博花样。
流落此地的某位贵妇,据说是大昱赫赫有名的王爷的小妾,盘缠耗尽,就地嫁了一位财主。这女人将京城糜烂的赌风带到本地,金姨娘从此成了她亲密的入幕之交,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像今日这样安分地在家住三四天,定是手头又输光了。苏牧亭越来越不放心她,想将管家的权利全交砚君。
砚君只知道金姨娘输掉不少,也说不来有多严重。她有儿子墨君在,苏家总不至于赶她出门。但金姨娘却怕老头子得罪天王,惹祸上身,一朝咽气,砚君拿住自己亏欠赌债的事情做文章,不知如何同墨君争夺财产。
偏偏时局乱得天翻地覆,各种惊世骇俗的言论冒出来。四位天王当中有一位女性,名号唤作大羲天王,成日嚷嚷着男女平等。这匪夷所思的言论近来传得各地都是,唬了不少人。占领本地的大成天王,因得过多位红颜知己的鼎力相助,也有心效仿,以至于平等之风到处乱吹。苏家这块顽固不化的清静之地,也被吹得人心摇荡。金姨娘心中早就打鼓:砚君一个在室女,原本就比出嫁女占的便宜大,若再拿起平等的大旗摇旗呐喊,可是不得不防。
这回连家提亲,且要砚君远嫁北方,金姨娘乐得简直要额手相庆。不仅珍荣这班下人看出她的心思,砚君也隐约知道,于是更多一份忧虑,不知自己远嫁之后这份家业落到什么田地,老父余生又若何。
珍荣见砚君愁容满面,轻声问:“你要怎么跟老爷说?”砚君吃惊:“说什么?”“说你不愿意啊!”
砚君呆了好一会儿,缓缓地摇头。“我们苏家可以没有权、没有钱,不能言而无信。这事是不能改的。何必多费口舌,给他添烦恼。”
珍荣不再多说,宽慰道:“连家虽说跟咱们家的家风不同,但我听他们家的下人都夸主子仁厚,这样的人家总不至于亏待了少奶奶。更何况,小姐知书达理,人又和气……”
“快省省。”砚君轻轻推了珍荣一把,勉强装作玩笑:“知书达理——世上有几人看重这么一点好处呢?你去歇着吧,今晚不用管我。”
打发了珍荣,她独坐在桌边,凝望着灯纱上的墨兰发呆,想起自己早逝的亲娘,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其实根本想不起过世的母亲什么模样,只是觉得若有她在,自己的一生肯定不同。
又想到温吞儒雅的爹。他老人家原本就有股方外之气,近年来仕途失意,眼看着时局、家境每况愈下,他除了闭门看书,也不想别的办法。砚君不觉叹气,万千思绪之中浮现了那个清瘦的连公子。纷繁的念头在心里交错,直让她浑浑噩噩不知该干些什么,没精打采地从书桌上拈起一卷书,信手翻了几页。
她没事的时候总是看些书,翻开书,多难过的时光也打发了,偏偏今天晚上连看书也难。字里行间一片苍白,看进去头脑也空空。砚君又叹口气,歪歪地躺在床上,和衣睡着了。
梦里的砚君裹了一身大红行头,慌得不得了,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让人心悸。
梦里的砚君透过喜帕的边,瞄到身旁有个穿红装的新郎官——他是哭着在拜天地,哭得那么伤心,吓得砚君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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