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复杂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利威尔和蒂娅碰面的次数比以往多了不少，这让蒂娅心里忍不住的泛着小欢喜，但同时又以更加小心翼翼的态度对待利威尔。自从当年她做了错误的选择后，她心中一直对利威尔抱有深深的愧疚，两人的关系也一直不复当初。
说实话，蒂娅心里还是希望两人能够恢复如旧，可每当有这种想法时，她又会在下一秒默默唾骂自己的无耻。自己做了多么伤害利威尔的事情她心知肚明，理智告诉她，想要回到过去那样简直就是对不起离开的伊莎贝尔和法兰——她必须为自己的错误承担代价。
……可利威尔态度的微小改变还是让她抑制不了的开心。
人类真是复杂而矛盾的存在。
而与此同时，同样心情复杂的还有利威尔。自从他当时知道蒂娅自己的计划之后，他实在没办法让自己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的面对蒂娅，哪怕理智告诉他这真的不是蒂娅的错。然而在这次玛丽亚之壁的意外里，他还是第一时间担心起蒂娅。
利威尔从不欺骗自己，蒂娅在他心里仍旧是特殊的，这点不可否认。哪怕加入调查兵团后面对过无数的死亡，但他还是难以想象如果蒂娅真正的消失在世界上，那他会是什么反应。
这个小鬼，简直从出现在他生活里的那一刻起，就带着无数麻烦。
这样想着，利威尔皱了下眉头，但脚还是带着身子离开了办公室，手里还拎着很小一袋他攒下来的钢币。
调查兵团给士兵的工资并不高，比起宪兵团而言甚至可以说是很低，毕竟调查兵团将资金着重花在了装备、补给和马匹等方面，而士兵们也欣然接受，比起高上那么一点的工资，他们也更希望在墙外保命的东西能够更好。所以就连职务高如兵长，他的工资也很不可观——所幸他对生活也没什么高要求。
拎着钢币的利威尔轻车熟路的打算离开调查兵团去找蒂娅，但一个拐角过后，他迎面撞到了……
凯撒。
“嘿！！利威尔！被我抓到了吧～”凯撒很自然的搂住利威尔的肩膀，笑嘻嘻的问候老友，“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他观察利威尔好久了，好久个月前利威尔就偶尔会外出一趟，最近出去的更是频繁，和往常他的作风完全不一样，凯撒觉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利威尔在外面有了女人！
虽然前几次他问的时候利威尔总是搪塞过去，但这次他绝对不会再手软了！
“说实话，你看咱俩也朋友这么久了，有什么感情问题你也可以告诉我嘛～你都这把年纪，哦不，这么成熟了，谈个恋爱很正常，我身为朋友充分理解并支持你！你看我好歹也是王都里的公子哥，那女人见的也不算少了，你就告诉告诉我呗，我还能帮你把把关不是，我看女人眼光可准了……”
别看凯撒平时人模人样的，特别是在王都时弄的像是正儿八经的贵族少爷，但一进调查兵团，他的天性就和他的自由一样被放飞，搂着利威尔都能跟一只聒躁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
“……所以我说你也别藏着掖着了，没准儿埃尔文为了你攒老婆本还能给你加点工资，到时候结婚一定得叫我啊，我要给孩子当干爸爸。而且孩子名字我都给你想好了，如果是女孩就叫奥罗拉——曙光！晨曦！黎明女神！多么高贵而典雅。如果是男孩就叫欧文——聪明！勇敢！年轻的战士！简直继承他爸爸的优秀品格。当然一男一女也有可能，那就再好不过了……啊啊啊啊啊利威尔你放开，放开我，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咱们可以再换……”
被反扭着胳膊的凯撒嗷嗷的求饶，利威尔异常嫌弃的扔开了他的手：“你太吵了，你上辈子是鬣狗吗？还是说你那些贵族礼仪都被教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你就不懂了，”凯撒一边揉胳膊一边解释，“像我们这种可怜的贵族子弟一定要学会人前和人后不同的自我修养，要是都像规范的那样，那我们都会疯的。”
利威尔冷哼道：“那你修养的未免也有点太过了。”
“嘿，这不是关心你嘛，利威尔你有女人简直就是铁树开花，我之前还和韩吉分队长打赌，你要是能在35岁之前脱离单身，我就给她100钢币作为研究资金。”
“……你们要是太无聊了我有的是事给你们做。”
凯撒一下子两眼放光：“比如带我去见你的小姑娘？”
“不可能。”利威尔果断的再次拒绝凯撒，“快点带着你一身的臭汗从我眼前消失，不然下次壁外调查我就跟埃尔文申请让你留守基地。”
“……不！！！！”
“噗，你就这么和他说的？”蒂娅笑出声，仰躺在草地上看着旁边的利威尔。
这是离救助地不远的一个小山坡，很清静，每次利威尔来找她他们都会在这里聊上一阵。艾伦还不知道和蒂娅一起聊天的是利威尔，他只知道是那个一直和蒂娅有信件来往的调查兵团的士兵。
“啊，好用就行。没什么能比剥夺他出墙资格更有效的办法了。”
“的确。”蒂娅脸上泛起怀念的神色，“当初我也总用这招威胁他帮我打掩护，我就可以去地下街找你。真是屡试不爽～”
利威尔撇过头，将蒂娅满脸怀念的样子尽收眼底，他知道这时候蒂娅肯定又在回想她曾经在调查兵团的时光。他总感觉她很看重凯撒，就像他看重伊莎贝尔和法兰一样。但与此同时，她却又能够决绝的以死亡的方式告别凯撒，甚至在“活过来”之后都不去找他，更不让他告诉凯撒关于自己的消息。
风拂过柔软的草地和旁边开的正漂亮的洋丁香。紫色的花瓣随风飘舞，在阳光下甚至隐隐泛着金色。
“你还不告诉他吗？”利威尔左胳膊搭载弓起的左腿膝盖上，语气不咸不淡，“我觉得你瞒不了一辈子。”
蒂娅脸上的怀念之色渐渐淡去，“是啊，依照现在的情况，我的确瞒不了一辈子。”
“那就告诉他。”
“……我不敢，我不知道怎么向他开口。利威尔先生，你知道的，我一直是一个胆小的人，我的天性就是躲避，就像比起反抗，我只能看到甘于困在墙内的平凡日子一样。我不敢告诉他，我甚至都不能想象我告诉他之后他会多么生气，然后跟我断交——我宁愿我以死亡的状态永远是他心中的挚友。”
“你这只是在逃避问题，你现在已经不胆小了，你在信里不是跟我说过吗，你已经认清并决定追求真正的自由。”利威尔眉头微蹙，他知道蒂娅的顾虑，但现实就是终究要面对。
蒂娅把手盖在脸上，遮挡住阳光，“我知道……我知道我这是在逃避问题。我也很想和凯撒说清楚，但是……但是我就是开不了口，时间越拖延，我就越不敢。达菲当时对我说的那些话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然后就是凯撒朝我大发雷霆，最后永永远远的离开了我——甚至不让你像现在这样告诉我他的近况。”
“……你怎么就觉得凯撒一定不会原谅你？”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只是不敢去尝试……”
“你是不敢去尝试，还是觉得这样的煎熬才是你对自己曾经错误选择的惩罚？”利威尔居高临下的看着蒂娅，“你是不是害怕如果凯撒原谅了你，你就可能无法像现在一样对那件事如此悔恨、愧疚，就没有了心理上对自己的惩戒？”
空气里不再有说话的声音，草坪上的对话暂时性的停了下来，树叶和花瓣摩擦的“沙沙”声卷着利威尔的话传入蒂娅的耳朵里，她闭着嘴，一言不发。
“蒂娅。”利威尔强硬的将还盖在蒂娅脸上的手拿下来，灰蓝色的眼眸和宝石红的眼眸相对，利威尔将蒂娅的手按在草地上，俯身直视着她，他为她挡住了面上的阳光，属于利威尔的阴影笼上蒂娅，“每个人都会犯错。不论你在想什么，对你的惩罚或者原谅都不应该由你自己决定，它的选择权和知情权始终都属于被害者。”
“去告诉凯撒，然后由他来决定原谅你，或者惩罚你——惩罚也应该是离开你，而不是让你自己在这里自以为是的心理煎熬，他却蒙在鼓里。”
蒂娅直直的看着利威尔，利威尔也就这样维持着姿势盯着蒂娅，直到蒂娅轻轻开口，“……你说的对，利威尔先生。”
利威尔轻嗤一声，认识蒂娅这么多年来，估计他听到的最多的就是这两句话了——利威尔先生说的对，利威尔先生谢谢你。
果然，蒂娅后面就有气无力的接了一句：“谢谢你，利威尔先生。”
“……真是麻烦的小鬼。”
他终于松开了蒂娅的手，顺手的揉了揉蒂娅的脑袋之后，他重新坐回到草地上，仰头看着前面的洋丁香。蒂娅可能还沉浸在思考的世界里，朝着利威尔短暂的道了个别后，慢慢的离开了这片草地。
阳光还铺展在整片山坡上，连带着那株洋丁香。方才泛起的金色并不是阳光或者眼花，一个金色的脑袋慢慢从洋丁香后面出现，凯撒的表情哭笑不得，像方才的蒂娅一样有气无力的瘫在利威尔旁边。
时间回到上午——
“不！！！！！就算，就算这次你让我留在墙内！我也要跟着你去！！！”凯撒弯着腰抱着利威尔的胳膊死活不放，“你别小瞧我，前一阵都是我不屑跟踪你，我要是真的想跟踪，你也甩不掉我！”
“哦？是吗？”利威尔瞥了凯撒一眼，凯撒被他的眼神看的一哆嗦，随即更加哭天嚎地。
“利威尔兵长！！兵长！！你就带我去吧——求求你，我把我一个月，不，两个月——，不，半年！半年的薪水和饭票全部给你！！就带我去吧——”
“……不过还是不对啊，凯撒，既然是我的女人，为什么你这么好奇？”
“卧槽？！真的是你的女人吗？！我真的猜对了！！！”
利威尔的脸一下子黑了一半：“……你放开我。”
“不不不，利威尔，我这不是为你把把关吗，我这是为你好啊！利威尔！兵长！”
看着凯撒一副“你今天不带我走你就别想踏出基地半步”的样子，利威尔沉默了两秒，松了口。
“到时候我让你待在哪里，你就待在哪里，知道吗？如果你敢迈出来半步，我绝对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我保证。”凯撒的声音恢复了些许沉稳，“我保证绝不出来。”
……
上午凯撒那副狗皮膏药一样的样子还停留在利威尔的脑海里，每每想到那副画面，利威尔就觉得头疼。他看着身边这个把胳膊盖在脸上一脸无力的凯撒，心道不愧是朋友，动作表情都一模一样。
“其实你已经猜到了些吧？”利威尔先打破了沉默，“不然早上不会那么坚持。”
凯撒不说话，但这等同于默认。
果然。如果上午利威尔只是有所怀疑，那么现在他已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凯撒就已经怀疑了蒂娅的死亡，所以现在他也没有多么惊讶。
半晌，凯撒淡淡的开口。
“她现在……叫蒂娅吗？独立、善于表达、有创造力，的确比维多利亚更适合她。”
其实是一直都叫蒂娅。利威尔在心里默默的回答了凯撒。
“其实我很早就怀疑她的理想了，早到多早呢……从中央延迟了一个月才发布她的牺牲消息？或者她在一众士兵里与别人不一样的眼神？还是她告诉我她有位地下街的朋友——”凯撒偏过头看向利威尔，“再或者是我第一次认真观察她时，她所拥有的和其他贵族小姐不一样的气质。”
“我总是想她会不会没有死，而是在哪个角落过着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最初我以为这是我难以接受她离开的原因，但时间越长，我越理智之后，我就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性。我说了你别吃醋啊——我还是很了解她的，别看平常一副聪明理智的样子，实际上倔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她，死命往牛角尖里钻。总是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可以做好所有事情，然而一旦做砸了哪怕一件，她又会用强烈的道德谴责自己。先是瞒着我，再是觉得没脸见我，她这样想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凯撒一点一点的说着对蒂娅的想法，利威尔隐隐觉得，凯撒比蒂娅想象中的要更了解她，甚至比她自己都要了解她。凯撒说的没错，蒂娅就是这样麻烦的性格，所幸平常她靠着脑子不会犯什么错，这个缺点并不明显，但一旦她犯了错，这个缺点就会暴露在空气之下。
利威尔不知道蒂娅是如何养成这种性格的。他这些年见过很多人，像那些贵族猪猡那样完全自私的人，有像伊莎贝尔那样纯真的人，但蒂娅很奇怪，既自私又充满道德感、既重视感情又可以心硬如铁、既大胆却又胆小……仿佛一切矛盾都在她身上共存，别扭至极。
“真是麻烦的小鬼。”利威尔感叹道。
“对啊，但是就是这样的维多……蒂娅，她总是能让我感受到满满的生命力，或许她自己都感受不到。”凯撒笑了一下。
“看样子你并没有很生气，那你是选择原谅她了？”
“明明说是让我自己选择，却还让我看见她那么纠结的样子，利威尔你很狡猾啊。”
利威尔很平淡的看着那株洋丁香，开口道：“你什么选择与我无关。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付出代价，这是真理，蒂娅也不例外。”
明明是很冷淡的回复，就像是个局外人一样，但凯撒还是敏感的觉得利威尔有偏袒的意思，但说不上来是偏袒蒂娅还是他，比起偏袒某个人，这更像是在偏袒他和蒂娅曾经的友谊。
凯撒揪起一根草叼进嘴里，“利威尔，有没有人说过你还蛮温柔的？”
利威尔睨了他一眼，“你想成为第一个吗？”
“不不不不不，算了算了，这么宝贵的机会还是留给其他人吧。”
气氛没有那么糟糕，这有点出乎利威尔的意料。凯撒在他旁边叼着根草望向天空，眼睛里含着很多感情，但多是怀念，利威尔看着这样的凯撒，想起他上午死缠烂打的蠢样子，再对比现在的表情，忽然又想到了今早他的想法。
人类真是复杂而矛盾的存在。
不论是蒂娅还是凯撒，还是他自己——每一个人，都复杂多变，难以理解。没有任何一套理论体系可以清晰的将他们分类，没有任何一种行为规范可以决定他们的想法和做法。但或许这才是人类的特点。
他低下头，草地的狭缝里有着一小排蚂蚁整齐的搬运着食屑，耳边他还能听见树上的蝉鸣，偶尔天空划过飞鸟，一切如常，世界每天都是如此。
而正是这样对比，复杂的人类好像格外可爱。
可爱的复杂的矛盾的纠结体蒂娅同志，此刻正将两张纸折叠后分别放在两个信封里。她从利威尔给她的“小金库”里拿出来了四钢币，带着钱和信走到了附近的一家寄信处。现在人们生活都不太乐观，也没了很多寄信互诉想法的心情，寄信处冷冷清清，蒂娅推门的铃铛声唤醒了趴在桌子上刚才还打着瞌睡的工作人员。
“您，哈～～～欠，您好，请问是要寄信还是取信？”
蒂娅将钱和信放在了桌子上，“我寄信。”
“哦，好的。”店员将很熟练的将钢币收进抽屉，然后拿起这两封信盖上劣质的火漆。
看样子还没彻底清醒，店员刚才打哈欠的泪珠还留在眼角，他用袖口揉了揉眼睛，又将胸前口袋里的眼镜架在鼻子上，把两封信封举起来放远了些，眯着眼睛向蒂娅确认上面的收信人。
“凯撒·斯克罗和……达菲·怀特？”
“是的。”蒂娅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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