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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红颜怒(八)


“白日还见晴呢,这雨说下就下,可真恼人!”小帮厨小声嘀咕,半湿的臂弯上挂着一个小桶。只见桶里正浮起阵阵绵密的泡泡,这还是他临时跑了两条街去大酒楼后厨高价买回的。人刚迈进后院便有卫兵上前查验放行,厨娘穿着一件粗蓝布夹衣,立在墙根伸长脖子打探,腰上草草系了一张过膝的围裙,两手不安得叠在挺起的圆肚子上揉搓。

        “行了,走吧。”卫兵抬手放人。

        小帮厨瞥见了厨娘在远处招手,没敢出声抱怨,只欠了欠腰,闷头急匆匆地走。

        “少奶奶这方面可是行家,你小子的眼力今儿可别出了差错!”厨娘急吼吼地扯过小桶,不轻不重地颠了颠,待听见里头的响动后才径直往厨房走。

        “差不了差不了!酒楼采买的伙计说了,这是两天前订购送来的鲜货,一卸车就喂在大池子里吃鸡蛋白,可肥着呢!”

        “货要真这么好,能就卖你这些个?”厨娘一过手便知几斤几两重,光卖些个救急就算缺斤少两也没处扯皮去。

        小帮厨僵住眉头,哈腰咧嘴:“嘿嘿······也不知今日来得什么贵客,那边儿后厨统共就肯卖我这些了,报督军府的名号也没顶用······要是,要是少奶奶怪罪下来,还望您多担待!“

        厨娘叹了口气,等到迈进厨房放下那桶螃蟹,隐约才低声道:“听说是个洋人······这三少爷的心思哪个敢猜啊,咱们啊还是做好分内之事。”

        宴席设在竹林边上的水榭中。

        正中放置着一张长桌,罩着米色的暗纹桌布,女主人甚至煞有介事地参照西方礼仪摆放了相应的餐具、烛台和鲜花。

        “都怨你,怎么不给我讲清楚的呀,这东洋人和洋人中间可隔着一片大海呢······这下好了,叫客人看笑话。”三少奶奶趁着佣人布菜的间隙,翘着脚在桌下用鞋点轻轻点了点楚昊南的裤腿。

        “夫人费了心思,总不该客人不赏脸的。”楚昊南白净的脸庞被烛火映上些暖意,连带着眉目间的笑意也越发和煦。

        这一夸,三少奶奶心里舒坦,倒也忘了追问别的。她今日为着这“洋客人”还特意打扮了一番,含笑正坐间抖落开餐巾搭上膝头,抬眼瞥见对桌的空位,这才想起原请的是两位客人。

        楚昊南做东,自然头一个举杯:“宏北先生赏脸,若不是我大哥留客,早该请您到府上坐坐的。”

        宏北勇野的目光顿了顿,似是刚剃了胡子,两颊边隐隐透着青黑,衬着本就不宽阔的轮廓,竟是消瘦了。“被三少爷这么一说,我却觉得是我不知礼数了——这要不是大少爷离开金陵,我竟不敢来拜会了。”

        楚昊南轻笑,回手仰头一饮而尽。这东洋人转转酒杯就知道他的心思,只是这么开门见山的,是怕他责问他撺掇大哥重返边境的事不成?“宏北先生还真是见外。”他意味深长地品起方才那口酒,抬手朝对面的人举了举杯。“原先秦家三少那事儿我就觉得奇怪,如今看来,竟是大哥背后有高人指点呀!”

        秦晋山的事他确实卖了些情报给楚昊霆,不过自己顶多算个送信的······宏北勇野皮笑肉不笑地回敬了杯酒,楚昊霆好糊弄,可楚昊南就不同了。“三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怨我出尔反尔咯!呵呵,我一个外客,连您这亲兄弟都拦不下大少爷,大少爷想去哪儿······还能任我支使不成?”

        这东洋鬼子在跟他绕圈子呢,楚昊南弯起眉眼扫过宏北勇野身旁的空位。横竖楚昊霆都离了金陵,他眼下只想确定楚昊轩在哪儿。

        “宏北先生这可就误会我了,今日宴客,还是我家夫人下的帖,没道理请客人过来兴师问罪的。”楚昊南自谦一番,扭头执起身旁人的手。“不过也怨我,见特使大人那位千金同我家夫人年纪相当,便想借这次的机会结交一下······也免得她跟着我困在这府上无趣。”

        三少奶奶一愣回神,才忆起早先欲把女儿婚配给老四的扶桑特使正是眼前人。“特使大人,都怪我一时兴起······只是不知令千金今日何故未来赴宴呢?”她纵使不问军政,可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她话意里起了些别样的情绪,却万万不能在这样的场合拆自己丈夫的台。

        楚昊南揉捏着握在掌心冰凉的手,目光如带刺的荆棘一般落在宏北勇野身侧。

        宏北勇野脸色微变,叫个女人下帖就让他丢了几分防备,这楚昊南分明是借大少爷的事作掩。“美芮子今日身体有些不适,不便出来见客。”美芮子的事他不能叫楚昊南捉了把柄,曾家暂时也不能供出来。宏北勇野满腹谋算一时被搅乱,唇齿轻颤间挤出些笑声:“不过······三少爷心系兄长,我一个外人总不好挑拨离间的。大少爷这事走得急,怕是没来得及跟三少爷知会一声。我也是听闻,军中一位姓沈的参谋官来信告知大少爷——他在边境救了个女子,这女子身上带着四少的东西,说是同四少关系匪浅。”他一面交代一面观察楚昊南的神情,楚昊南不露形色,流转的目光只是定了一秒。

        恰巧佣人端上最后一道菜,三少奶奶的丫头递去拆蟹的物件儿,楚昊南心不在焉地抬头笑笑:“这听着该是件私事······既然是私事,我这做弟弟的也不好在背后妄自非议兄长。今日请先生过来赏月吃蟹,说起这蟹啊,我夫人可是行家——雁雁,又得辛苦你教教,我这眼睛虽会了可手却总记不住。”他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脑海中却开始搜刮起关于楚昊轩的蛛丝马迹,终于忆起——老四受罚去处理军需库的事,似乎正是因为一个女人······呵,这大哥分明是捉到了要挟老四的人质呀。

        用完餐后,几人穿过湖间的栈道,一丛数米高的太湖石挡去视线,中间开了石洞,有人在前掌灯引路。原来假山中凿出了一道回旋向上的石阶,通向府邸中地势最高的一处观景台。这地方临水,夜里寒气重。丫头按时送去披肩,三少奶奶恰巧打了个喷嚏,动静不大却也够身前半臂远的人听见了。楚昊南微微侧头,并没有回身询问,只是吩咐人送来茶水点心。步入景观台内,府邸的屋舍错落间透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玉盘一般清润透亮的月影坠入湖心,虽无丝竹管弦等雅乐,晚风送来竹林间阵阵叶落靡音,倒是有那“误听风声是雨声”的意境了。

        楚昊南从桌上取了个橘子顺手剥着,眼角余光扫过栈道上一前一后渐行渐远的身影,正是三少奶奶。他方才刻意没留她,女人大多时候还是愚昧些好。

        “连大宅那边儿的管家都能卖你的面子,我这楚家三少爷当真是人微言轻。”老甘暂时不肯放他走,这东洋鬼子却仍是自由身。楚昊南垂眸将剥掉的橘子皮扔进了温茶的小火炉里,宏北勇野投过目光,他递去几瓣橘子,轻声笑道:“我大哥这么防我,宏北先生既不避嫌,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但说无妨。”见宏北勇野果然神色微异,他也不想跟这东洋鬼子绕弯子了。“宏北先生虽有扶桑军方撑腰,但在这督军府······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我大哥这次若是败兴而归,我父亲事后要是问责,他老人家这回可不会管你背后靠着谁。你肯赴宴,是想要来劝我也出征的吧?”

        宏北勇野早先一直把心思放在楚昊轩身上,竟不料这楚昊南也是个深藏不露之人。

        “三少爷高瞻远瞩,也瞒不过您。只是,不管大少爷这次是输是赢,您的处境都会十分被动······事已至此,倒不如趁机借着大少爷的刀,了却了您的心腹大患。”

        是啊,大哥赢了老四,也不会放过他;同样,大哥若是输了,老四和父亲更不会放过自己;可这件事,他不能把自己也搭进去,他总得留条后路。楚昊南握住杯子转了转手腕,抬眸浅笑:“仗我打不了,但兄弟一场,这兵我还是可以借的。”他心里希望楚昊霆赢了老四,却又并不看好他的本事。

        楚昊南笑意更盛,声却压得极低:“不过,这支兵的番号要挂在我大哥帐下!”

        风卷在晨雾间似有了形,一缕缕顺着那窗槛漫进屋内。李景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窗外的浓雾中,芸生握紧手里印鉴望着桌上香案下压着的信纸和几张银票。李景云没有同她告别,她也心照不宣。

        临江的露台视野开阔,贺启山端着灯盏走近,啧了一声,“这姓李的竟丢下人自己走了。”他放下灯,看了眼神色疲怠的楚昊轩又说:“咱们还得赶回金陵,带上白小姐恐怕不妥吧!要不我去把人拦回来?”

        “他就没同她交代去哪儿?”

        “看样子是不告而别······这秦家少帅呀,该是危在旦夕咯。”

        楚昊轩眉头紧了几分:“用不着幸灾乐祸,眼下秦家要是撑不住,扶桑人下一口咬得就是我们了。”

        “我这可得了消息,北地封城了。这姓李的单枪匹马的也回不去呀。”贺启山提起水壶倒了杯热水,“四少,你还记得在边境跟大少爷交手的秦家将领是谁吗?”

        楚昊轩恍然大悟:“这李景云是想去边境借兵······”

        “秦家驻守在此的人,潘次长也交过手,是个忠良之人。不过他要是把兵都借给了李景云,这边境只怕是守不住了······”

        “大哥要是撕开了这一条口子,三哥必定紧随其后。到时候曾家坐收渔利,我们便失了先机,曾怀植绝不会放过我父亲。”

        贺启山神色收敛了几分。他先前在大营设下了假诱饵引蛇出洞,没成想真诱饵竟就在四少身边。真的要在,那假的就替不了真的了。

        贺启山趁势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风声忽然越来越大,芸生恍然听见了老旧门板发出的嘎吱声,参杂着些似有若无的脚步声······她惶急扫了眼窗外,颤巍巍地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咚咚——

        “白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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