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放过我吧
周五下午放学早，高三只有两堂课。第二节课是语文，老师布置了课堂作文。
全班同学正奋笔疾书，云瑶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
”老师，我能不能去一下洗手间？”林琛在身后说。
老师戴着厚瓶子底眼镜正津津有味看着一本线装书。他有些不耐烦的抬头。
高三学生不是学前班的小孩子了，上厕所应该可以收放自如，怎么能上着课去洗手间？
“这要是考试怎么办？”老师抬头严肃的说。
一向伶牙俐齿的林琛突然张口结舌，犹豫了半天才支支吾吾的说：“老师，我肚子不舒服。”
老师从眼镜上面的空隙看林琛，一看他脸色确实不好，只好挥挥手。
林琛起身小跑着往外冲。
身后有人轻声笑起来。云瑶看到他的窘态却笑不出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给林琛的酸奶是昨天买的，已经在课桌里待了整宿。
云瑶趁着老师不注意回头问小冰：“他怎么回事？”
小冰压低声音说：“估计是肚子疼，出了好多汗。”
云瑶心里咯噔一声。作文本来就写的不太顺手，这一下更写不出来了。
云瑶写作文倒不是没思路，她主要是写不出字来。用手机多年，全依靠拼音输入，每个字都认识，就是提笔忘字。写一篇作文得不停的查字典，十分痛苦。
正踌躇间，林琛晃晃悠悠回来了。他低着头往座位上走，侧颜白得和纸似的。
云瑶咬着笔，想回头慰问一番又心虚。身后再次传来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看来林琛又开始写作文了，她才微微松口气。
可是好景不长，写了不到二十分钟，林琛又叫老师。
这一次老师彻底没耐心了。他拿笔指着林琛教训：“你们这些高三同学怎么回事？不知道照顾好自己吗？马上就要一模了，这么重要的时刻不光要集中精力学习，也要集中精力把身体调整好，要不怎么保证高考？要是正式考试的时候也这样怎么办？”
此时林琛已经撑着桌子站起来，想走又不敢走。云瑶仰着头转过脖子来，一看到他的脸色吓了一跳。只见他嘴唇都白了。
”高考不光是考验一个人知识水平的时候，更是考验一个人意志力的……”老师还在喋喋不休。
“呃……”
云瑶只听到头顶上一声闷哼，紧接着什么东西飞流直下，“哗啦”一声落在她脚边。
她还穿着那套时髦行头，七分牛仔裤露着脚踝。此时一股热流溅落在小腿和脚踝上，浓重的酸奶味扑面而来。
“啊！”云瑶一声惨叫。盯着自己脚边的秽物，一条腿被钉住了似的不敢动。
刚刚吐过的林琛又是难受又是难堪，撑着桌子摇摇欲坠。
所有人都放下笔盯着他，老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起身赶紧喊：“快扶他一下去卫生间。”
林琛哪里肯让人扶，自己弓着腰踉踉跄跄跑走了。
此时云瑶拖着湿了裤脚的腿站起身，带着哭腔问：“老师，我能不能去换条裤子……”
云瑶回到宿舍换了衣服，哭丧着脸在水池边洗裤子。那条牛仔裤布料奇厚，裤子浸了水有十几斤重。云瑶搓得手上的皮都破了，裤子也没完全洗干净，她只好拿了塑料袋把裤子装起来，准备带回家去用洗衣机洗。
小冰下了课回到宿舍，告诉云瑶林琛也没再回去上课。他写了一半的作文还留在桌子上，连书包都没收拾。
云瑶心生愧疚，盘算着周一的时候跟他道个歉。不过歉意并不影响她急于回家的心情，经受了一个星期的住校生活，她已经够够的了，她要回家！
背着硕大的书包，里面塞着半湿的牛仔裤，云瑶踏上了归家之旅。
她家离学校有一个多小时车程，从北到南，跨越半个城市。
云瑶站在公交总站，挤在一大堆民工里。
她养尊处优多年，捂着鼻子躲避着身边人的你推我搡。本来队伍就人挨人，待到车子进站时，队伍瞬间压缩，带着作用力涌向车门。
云瑶被浓重的汗臭味裹挟着，挤得头发松散，鞋都快掉了，也没上去车。
待到第三辆空车进站，云瑶才唤醒了身体里沉醉多年的野性，她目露凶光，两条胳膊被驾着，阻挡着身后的人流，脚下步法灵活，冲向空着的座位。待到车子驶离总站，她安稳的坐在座位上，身边的人被挤成沙丁鱼一样站着，她胸中竟然有了多年未有的成就感。
车子开过半站地，远远能看到学校的旗杆。云瑶正打算眯一会，突然看到街边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林琛用宽大的运动服裹着自己，双臂紧紧抱在身前，弓着腰在街上慢慢走。离得有点远，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白的模糊脸看起来实在不太好。
云瑶坐的车经过他身边，她回头看他萧瑟的身影，突然很想下车去扶他一把。
可是身旁被挤的水泄不通，且不说这个座位多么来之不易，就算她想下车也挤不下去。
不远处的车门开了又合，云瑶还是留在座位上。她不知道林琛的家住在哪里。既然住校，家一定离得不近。病成这样也没有家长来接，也是够可怜见的。
下一站很快到了，是北城医院。云瑶突然意识到，林琛可能是一个人去医院了。她心里负罪感越发浓郁，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琛了。
坐了一个多小时车回到家，云瑶的负罪感很快被冲淡，因为见到尚且年轻的父母实在是很诡异的一件事。看着脸上没什么皱纹的爸妈，林琛的事情被抛在了一边。
晚饭时大家围坐桌前，免不了又是讨论云瑶填报高考指向的事。
妈妈还是老生常谈：“当会计太辛苦，每个月都要加班，还是算了。”
妈妈是工厂会计，以为财会就停留在算算账上，一直反对她报财务管理。
爸爸主张她学门手艺，什么时候都有饭吃。
”当医生好不好？看病不求人。你要是怕血，当心理大夫也行。”爸爸说。
“别当老师就行，说太多话伤神。”一直埋头吃饭的人民教师姐姐说。
云瑶默默啃着鸡翅不出声，今后要学什么她还不知道，但是她知道一定不能听家长的。且不说家长的社会经验也有限，好多时候都是瞎指挥，光是一个人十八岁的时候还需要父母安排未来，这件事就够可怜的。当年的她就是毫无主见，任由父母安排，学了自己不喜欢的专业，从来一次，她一定要自己选择。
晚饭吃完，云瑶起身利索的收拾碗筷。父母看了直犯愣，一向又懒又馋的女儿这是哪根筋不对劲。
“云瑶瑶，你有什么花活，痛快说。”姐姐抱着手问。
云瑶自己也是一愣，她在家一直是照顾老公孩子的老妈子角色，此刻只是下意识的干家务，完全忘了自己结婚前也有奸懒馋滑的美好时光。
不过既然姐姐提起这事，她不如就坡下驴。
”我想要五十块钱。”她举着筷子说。
“要那么多钱干嘛？”姐姐先站出来反对。
“买……练习册。”
她当然不能说自己要买新衣服。
爸爸是老好人，立刻点头说：“行，学习也需要投入。”
他忽略姐姐的白眼，起身去抽屉里拿钱。云瑶搓搓筷子，得意的哗啦啦直响。
在家里待了一天多，到了周日下午，看完了正大综艺，就该回学校了。
云瑶背着死沉的书包，里面装着书本、五十元巨款、洗干净的牛仔裤和新炸的肉酱。
还没到学校，云瑶先去逛了一圈百货商场。九十年代的服装鞋帽款式自然是入不了她的法眼，款式还不是最大问题，关键是质量太粗糙，一看就是南方小厂生产的杂牌子衣服。
云瑶捏着鼻子挑挑拣拣，选了几件百搭款。资金有限，只能靠基本款搭配出花样了。
回到学校，小冰还没回来。她恋家，有的时候周一早上才回学校。
云瑶在街上买了几个包子，草草吃完拿着书本去上晚自习。一进门，前排坐着两个同班同学，后面的座位只有一个人，正是林琛。
云瑶深吸口气，轻着手脚走过去。她当然不能指望林琛看不到自己，只是想放低姿态，为服软道歉铺垫一下。
走到近前，林琛忙着写作文，连眼皮都没抬。
云瑶小心翼翼的坐到自己座位上，半侧着琢磨怎么搭讪。还没开口，就看见林琛手背上的医用胶布。
“喲，都打点滴了还来上自习！”云瑶脱口而出。她心中腹诽，只是一瓶酸奶，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吗？
林琛终于不情不愿的掀起眼帘，却没说话。
云瑶此刻才发现林琛有长而平整的睫毛，不是那种隆重的卷翘型，倒是很耐看。
“你……怎么样了？”云瑶心虚的问。
林琛抿抿唇，沉默片刻问：“你那天给我的酸奶是不是冯时给你买的？”
云瑶挠挠头，算是默认了。
林琛苦笑一下。算起来那酸奶还是花他自己的钱买的，害得他上吐下泻整整两天。
云瑶自知理亏，嘟哝一声说：“你吐我一脚，也算扯平了。”
林琛忍着一口气说：“我本来是要吐你头上的，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改了方向。”
云瑶一哆嗦，咧着嘴说：“那……我还得谢谢你？”
“不客气。”林琛说完继续低头写字，不再理她。
云瑶撇撇嘴，回身翻出语文书开始抄课文。这在别人看是一项很可笑的工作，可是她必须抄，只有这样才能在短时间内熟悉字的写法。
埋头抄了半个小时，身后又没了动静。云瑶悄悄回身看，主见林琛枕着一只手臂趴在桌子上。
她微微欠起身，看到他的另一只手在课桌下按着肚子。
“哎……”云瑶叫他：“你这行不行？还没好利索你家长就让你上学了。”
林琛此时正与胃疼作斗争。他本来就感冒，加上肠胃炎发起了高烧，一个人在宿舍里躺了两天，听到云瑶的话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又不好发作，只能抬起头冷冷看了她一眼，按着胃继续看书。
云瑶最恨他这样拽拽的，还不如和她吵一顿痛快。
她没好气的认错：“那个……我知道这事我有责任。我……对不起。欠你一顿酸奶。回头我再请你。”
林琛脸都皱到一起了，连连摆手说：“我谢谢您了。真不用了。”
“要不我明天请你吃溜肉片？”
林琛一听到肉又想吐，脸都绿了。
“你……放过我就行了。”
”不知好歹！”云瑶狠狠的说。
两人正拌嘴，教室门口悄然出现了一个鬼魅的身影。
有人从门后的影子里跨进教室，像吆喝牲口一样吆喝道：“谁让你们在这自习的，你们不知道节约用电新规定吗？都给我出去！”
前排几个孩子胆子小，像安了弹簧一样起身看向门口的教导主任。
云瑶倒是坦然坐着，她这才想起看周五的时候走廊里张贴了一张通知，要求所有住校同学集中在几个教室自习，节约用电。
云瑶当时就觉得这是一个无理取闹的规定，上次拉闸的时候她就和这个教导主任狭路相逢，看他已经不顺眼，今天她倒要看看，这个主任有多大淫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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