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无痕（修）
莲雾曾经是罗刹海的守卫，守了罗刹海整整两百年，这里便是她的家。
可后来因为了无痕的绝情，莲雾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在刑架上被红莲业火焚烧时，她心中的恶念也在肆意生长……
他们不是说她杀了人么？
若是她今日能活着离开这里，日后她定要将上京搅成一滩浑水，她要将这些伤害她的人千刀万剐！
天没有绝她，她没有死在那场业火中，她又回到了罗刹海。
耳边依旧充斥着恶鬼们的哀嚎和低语，而这一次，这些以往莲雾觉得聒噪的声音，如今听起来竟是如此美妙！
莲雾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她与恶鬼做起了交易。她将罗刹海的封印打开了一道口，恶鬼源源不断地从出口离开涌向人间……
上古之神给了她看守恶鬼的权利，也赋予了她加强罗刹海封印的方法和能力。
可这一次，莲雾违背了曾经对神许下的誓言，她放出的不止是罗刹海的恶鬼，还有她心里的恶鬼。
恶鬼在人间肆意作乱的时候，莲雾就在一旁冷眼旁观着一切。
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会毫不犹豫跳下护城河救凡人小孩的莲雾，也不是面对凡人道谢时手足无措、只会尴尬而真诚地笑着回应的莲雾。
她是夜叉，她才是恶鬼之首。
酆都之鬼，不可伤人，一旦伤人，便将永远被酆都驱逐。
莲雾最终还是违背了初心，她再也回不了罗刹海，也再不能回酆都。
看守恶鬼的人，终究是变成了恶鬼。
云筝离开木屋时，明显地感觉到了一阵轻微的空间波动，她回头看，身后那间木屋已经消失不见。
是结界吗？却又有些不太像。
而且若是莲雾在此设下结界，酆都的人不可能没有觉察，他们不让莲雾靠近酆都，自然也不让她靠近罗刹海。
可云筝如今，正在罗刹海的边缘。
她看不到莲雾，但她却能听到莲雾说话：“去罗刹海西边，那里是我当初解开封印的地方，也是了无痕最后消失的地方。”
莲雾说西边有块长得像三生石的石头，那是她第一次从人间回来时，去忘川河畔捡回来的。
她将它打磨成了三生石的模样，在上面刻下了她在凡间遇到的人，期许着他们还能再次见面。
罗刹海的恶鬼都知道莲雾心里藏了一个凡人，所以后来得知莲雾被背叛时，他们极尽所能地报复着那些凡人。
虽然莲雾对他们并不好，时常以捉弄他们为乐，还逼迫他们唱歌给她听……
可是在这两百年的时间里，他们都是彼此唯一的陪伴。
……
云筝走到莲雾说的那块石头旁，看到了了无痕的画像，还有莲雾和他的名字，并排刻在一起。
石头底下有一行小字，刻的正是莲雾名字的来源：雾帐烟纱里，玉莲独自娇。
但是这行小字笔锋凌厉，与上方秀气的字迹不同。
云筝忽然明白了过来，这是了无痕的字迹，或许了无痕也并非莲雾以为的那样无情。
只是不知道木屋里的那人最后看到了没有？
云筝刚刚将一只脚迈入罗刹海，只觉一股凉意涌上心头，这种异样的感觉让她十分不舒服。
可她是个守信的人，更何况，她也想知道了无痕隐藏起来不让莲雾知晓的秘密。
罗刹海的海水渐渐漫过云筝的肌肤，她的神经瞬间绷紧——
疼，刺骨的疼！
莲雾说过，罗刹海关的是恶鬼，只要她心中没有贪嗔痴等恶念，即便是有痛意也不会太过明显，这也是为何莲雾要专挑孩子抓。
而且她身上还有莲雾分出来用来保护她的两成灵力，海中恶鬼感知到熟悉的气息，或许会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手下留情。
可如今，这种深入骨髓的疼痛让云筝的意识开始有些恍惚，她的心中到底在执着什么？
云筝的唇色已经开始发白，却还是咬着牙往前走，捞起一具尸骨便探手摸一下他的眉骨处，看看是否有那道裂痕。
有骷髅在她身旁阴恻恻地笑，恶鬼们一边哀嚎，一边围在一起讥讽她。
“你瞧啊，这个傻子又来了，罗刹海都容不下她了，她竟还要来。”
“她到底在寻找什么？这么多年都没看到她，我还以为她早就放弃了。”
“这是那个人么？长得不一样啊，还是个凡人，啧啧啧，不堪一击的凡人。”
……
云筝听不清恶鬼的低语，她只一心寻找了无痕的枯骨。
她一定要找到，这样才能解开莲雾的心结，她和张玉安也才能活。
就在云筝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的时候，忽然有道墨色的身影将她捞进怀里，那人震退了恶鬼，将她带回岸边。
少年要走时，云筝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
少年没有回头，或者说，他不敢回头。
而云筝却在想，她见到他了，她终于又见到他了。
自那夜做了那场梦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梦魇过，更是不曾再见过梦里的那个少年。
她还有好多事情没弄清楚，比如为何少年不怕罗刹海，明明她在海里的时候是那般疼，可少年却仿佛一丝异样都没有？
“你……”墨衣少年斟酌了片刻，道：“你先松手，我去替你寻了无痕的尸骨。”
见云筝仍不放手，墨衣少年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不是想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吗？我去替你找他来，让了无痕自己说给你听。”
“那你还会躲着我吗？”
少年妥协道：“不躲了。”
云筝这才松了手。
得了自由的少年松了口气，径直朝罗刹海走去。
他的效率比云筝高了许多，不一会儿便拎了一具骨架上来，他将骨架扔在一旁，身后还跟着一道荧光。
与恶鬼的绿色荧光不同，这道荧光是金色的。
金色荧光不能离开罗刹海，便止于海岸边缘，渐渐幻出人形，与石头上的画像九成相似，的确就是了无痕。
“是莲雾让你来的吗？”了无痕久不开口，声音有些喑哑。
云筝点点头，道：“莲雾想见你。”
了无痕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我以为，她再也不想见我了。”
“她想知道，当年你为什么不信她？她没有杀人。”
“她没有杀人，我知道。”
莲雾没有杀人，她不会伤人，了无痕知道，他从来都知道，他也一直都是信她的。
当年上京城一见，潇洒不羁的京中公子，早已对护城河中的懵懂少女有了不一样的情愫。
他知晓她不是凡人，也从未奢求过她能一直留在他身边。他只是尽可能地，想让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异族少女在人间时的每一日都能过得尽兴。
莲雾撇下一切来找他那日，他是开心的，那时他护着她，也是真心的。
后来梵音谷有人来找他，告诉他他其实是菩提宗的了无痕，只是因为先前在收服有千年道行的黑狼妖时遭对方暗算，元神来了人间。
如今他们找到他，算出他不久将有一劫，生死难料，便想将他带回菩提宗。
他心有不舍，可当看到众人摆在他面前的那些证据，他不得不信了他就是了无痕。
又因担心菩提宗的人发现莲雾的身份，便同莲雾说了那些绝情的话，离开了上京。
他本是想让莲雾回到属于她自己的地方，而他却不知道，莲雾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莲雾选择了留在上京城，等他回来。
就在他在江边为她搭建的木屋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等待。
可她等到的，是上京凶案频发，她寻着线索追去，却被栽赃为凶手。
罗刹海的恶鬼她都能镇压两百年，区区凡人又怎么可能困得住她？
只是因为听说这些人是菩提宗的，她便同他们央求，可不可以让她见一见吴恒。
少年是吴恒，可了无痕不是。
吴恒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维护她，然而了无痕只会面无表情地问她为什么要杀人。
为什么要杀人？她从未杀人。
从她来到人间的第一日起，她便事事与人为善，为何要因为她的身份畏惧她？
她来自酆都，天生鬼身又如何？这世间有些歹毒的人心比鬼物更可怕。
……
“既然你相信她，又为什么要纵容你的同门用红莲业火烧她？”
云筝说她不同情莲雾的结局，可这不代表她不心疼莲雾的遭遇。
毕竟若是在酆都，在罗刹海，莲雾也是百鬼敬仰的存在。
了无痕闭上眼，将眸中一切神色掩去，声音极度苍凉：“因为那时……我不在上京。”
他是了无痕，佛子了无痕，不应该爱人，更不应该爱鬼。
若是师兄弟们知道了无痕六根已经不净，必然会想办法除去莲雾。
谁说佛修一定心善？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种族，任何一个人可以说自己是完全没有邪念的。
不过是看他们自己会不会隐藏罢了。
所以了无痕装得冷漠，他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问她：“你为什么要杀人？”
他从莲雾的眼里看到了震惊和失望，握着佛珠的手微微颤抖，又很快镇定。
“将她关起来，此事还有疑点，待事情水落石出后再行处置。”
了无痕转身，留给莲雾一个无情的背影。
他未曾想到，这便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善良的莲雾。
将莲雾关押起来是为了暂时保她性命，而他则开始寻找真凶的线索。
得知是狼妖为了报复当年的断尾之仇，他只觉抓到狼妖便可以证明莲雾清白，遂离开上京，四处搜寻狼妖踪迹。
等到他将狼妖带回菩提宗，却得知莲雾已经被架到刑台，被处以业火焚烧之刑。
他疯了一样地赶了过去，却只看到奄奄一息的莲雾……灭了业火，打伤同门，他再也不是菩提宗的了无痕。
了无痕带莲雾回了罗刹海，看到了假三生石，也终于掩盖不住自己的心意。
他将自己的修为渡了一半给莲雾，在假三生石刻上了他的真心。
而后他回了菩提宗，决意舍了自己的佛子身份，动了凡心，他已不配皈依佛门。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莲雾会带着罗刹海的恶鬼祸乱人间。
从前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今身份互换，她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师兄弟，那些都是当日为难过她的人。
她想从他的眼里看出一丝慌张，可是他没有，他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眼前众人皆与他无关。
莲雾笑得放肆：“这才是真正的我，了无痕，你可怕了？”
怕？他怕她吗？不，他不怕的。
他怕的，只是莲雾再也找不回当初的自己……终究是他，让她变成了真正的鬼物。
莲雾大抵是觉得无趣了，她一剑毁了他的双眼，鲜血顺着他的眼眶往下流，而他却感觉不到疼，因为心脏的痛已经盖过了一切。
莲雾带着他去了罗刹海。
或许这里也算不上罗刹海，这里是人间之外、酆都之外的第三个空间。
是莲雾拿了当初散落在酆都城内的神器——昆仑镜的残片，所造出来的另一个世界。
据说完整的昆仑镜可以穿梭时空，然而莲雾手中不到一半的残片只能造出一个独立的幻境，却足够藏匿他们二人的气息。
莲雾将她在凡间时住的那间木屋迁移到了这里，她打算囚禁他。
可是罗刹海的封印已破，恶鬼在人间作乱，酆都的人下了通缉令，要对莲雾杀无赦……了无痕再也没办法坐视不理。
他在这世上活的岁月其实是比莲雾要长的，所以若是牺牲他来保全莲雾，他也没什么遗憾的。
了无痕避开莲雾，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昆仑镜造出来的幻境，凭着记忆和法器引路，来到了假三生石在的地方。
他颤颤巍巍地抬手摸向二人的名字，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刻，了无痕的唇角微微扬起，血泪顺着眼角内侧滴落在假三生石上，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罗刹海……
先前他已与阴司的人约定过，若他能平息罗刹海的百鬼骚动，他们便撤回对莲雾的追杀令，放她离开酆都。
莲雾，酆都的囚笼再也困不住你了，你对我的恨意，就止于此吧。
“她一直想要自由，我替她守着罗刹海，这样她就能够自由了。”
了无痕的眼里，没有恨意。
莲雾剜了他的双眼，后来阴司的人又为他寻了一双眼。
莲雾说他的眼里只有众生，殊不知，她即是他的众生。
“你要去见她吗？”
了无痕沉默地摇了摇头，“不见了。她不能再回罗刹海，我也不能再离开，今生我与她的缘分已尽。”
说完这句话，了无痕的身形彻底消散在罗刹海。
他一直都在罗刹海，他会在这里替她尽着原本属于她的职责，他用他自己的前途和性命换了她的自由。
雾帐烟纱里虽有百花开，然他目之所见，惟有玉莲独自娇。
莲雾，他并非不爱你，他对你的爱意，都藏在名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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