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潇湘去不还（十）

        云及孤城

        （小说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寡言少语清秀体贴的丈夫，挣着一份体面的公家粮；善解人意却懂得保持分寸感的公婆，轻松惬意不用为钱犯愁的生活，夫家在升龙大街有一套祖传方方正正的小院，公婆住上房，新婚夫妻住东厢房，西厢房也收拾得干干净净，预备以后有了娃娃，请了保姆带娃娃住，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下河街西施”晕晕乎乎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梦里踩着棉花，深一脚浅一脚行走，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有时候，夜里她满怀心事悠悠地醒了，枕着柔软的湘绣枕头，上面铺一层纯棉白枕巾，以免弄脏那珍贵精美的绣工，这样里子面子都舒服，是长沙精致老娭毑居家过日子的贴心家常。

        她眼睛舍不得睁开，等到天光鱼肚白，朦胧中感受着身边丈夫轻手轻脚的起床，捅捅小煤炉子，看着火苗渐渐旺了，屋里慢慢暖和起来，他把一锅甜酒鸡蛋先放小煤炉炖上，走到屋外天井去洗漱时，听到东厢房里的婆婆走出来，笑着和儿子说：“糖油粑粑和盐菜包子葱花卷，都热在灶屋里。骑车上班慢点，口莫张开，小心冷风恰进去肚子疼。”做儿子的毕恭毕敬的应了一声，吃完早饭推出单车，站在院子里不动声色拍拍车座上那不存在的灰尘，侧耳细听新媳妇起床的动静，随后，不紧不慢的翩然骑车出门上班。

        “下河街西施”听着自行车铃铛叮铃铃远去，方才缓缓起床洗漱，鸡蛋甜酒保持着适口的温度，吃下肚子里暖暖地。推门走到灶屋，锅上热着糖油粑粑盐菜包子葱花卷，甜的咸的任君挑选。踱到天井，婆婆已把全家人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晾得清清爽爽，院子里石板桌上一小扎一小扎整整齐齐晒着野生的马齿苋，冬日里马齿苋干菜子蒸腊肉可是让人垂涎三尺的民间美食。

        大门“吱溜”一声，婆婆一身阳光开门进来，手臂挽着一个精巧的竹编菜篮，里面放满水灵灵的果蔬鱼肉，一张笑脸温暖和煦。

        “吃完早饭了？一起出去散散步消食吧，晒晒太阳唠唠嗑，上次你不是说那个伍记的小瓜子好吃，我买菜顺便给你带了一包，你慢慢儿吃。”婆媳两人沐浴着阳光，磕着小瓜子，沿着药王街古城墙慢慢溜达。

        “下河街西施”自然而然挽着婆婆的手，想着自己从小到大在下河街那种环境中，尽是看到婆媳水火不容的情景，不是霸道媳妇虐待老弱残病的婆婆，就是狠心婆婆把媳妇做牛马下人一般使唤的团团转，当初嫁过来，心里也打好垫底，低眉顺眼伺候老人，安分守己和丈夫红红火火过日子，日子就算苦如黄莲水，那也是水里调蜜的先苦后甜。

        婆婆一家人只是一味地爱她护她，把她当成皇家公主疼爱，对她无欲无求，反而让她心里惶恐。她的心空荡荡的，好像随时预备着踏空，这一步不知下一步。

        一个早晨，平平淡淡一个长沙老城晴朗无云，鸽哨清亮，人间烟火气息浓厚的薄雾清早，她照例在宠溺中醒来，却猛然一惊，似乎有什么静悄悄改变了，清新冷洌的空气似乎都变得陌生。

        一切看似依旧。晾在天井的衣服，半干未干，每个折角衣领处都拽得平平整整；晒干后细心归拢打包的干马齿苋，散发着植物淡淡的草叶香；堂屋八仙桌上还没吃完的五记小瓜子包得好好的，一点没有走气变哈，灶屋里竟然还温着糖油粑粑盐菜包子，仿佛一切如昨，婆婆似乎随时推门进来，挎着满蓝新鲜的菜蔬，街上叮铃铃一阵的自行车铃声，是丈夫上班的依常。

        “下河街西施”呆坐在天井的石凳上，冷彻寒骨的石凳，她木知木觉，坐得像一座冰雕，从朝霞漫天坐到暮霭沉沉，她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悄然无声抽走了，她的生命中，将永远缺失一块。她最怕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大门口有闹哄哄的响动，一群人径直推门乌泱泱的涌进来。

        前头几个，抖着房契租约，客气的说：“大姐，这房子已经租约到期了，这个，劳烦你腾一下房。咳，别介意呐，你收拾收拾明天走也可以的。”

        中间几个紧跟着上来，脸上带着笑，手里一叠纸甩得震天价响，“大姐哎，晚上好呐，您吃了没？这天可冷得跟寡妇再嫁一样！咳咳，看我这话说得——这是你家大人在外欠的帐，你要不过目一下？咳，这冷火丘烟的时候，说这话可真难开口——要不咱们商量一个还钱时间？”

        最后头几个人扎着手站在那里，冷眼旁观事态不言不语，领头一个人身材魁梧却面目忠厚诚恳，开口便说：“大姐，我们也是做工的，拿钱替别个了难，你这屋里的家具床铺，老板都要我们背回去抵一些赌债，咯就对不住你了。”

        “下河街西施”缓缓抹一下脸，冷静的说：“各位，这房子，明天我就搬出去。欠的钱算好数目，我分毫不差的每月还一部分。自古以来，夫债妻还，没毛病。我活一日，还钱多一日。累哒各位了。”

        众人又像来时一样，乌泱泱一群消散了。

        直到这时，一直硬挺脖颈行事说话的“下河街西施”才像被抽掉脊梁一样，无力的瘫坐在地上。就在这时，肚子里的小生命突然动了一下。

        她死气沉沉的眼睛忽然眨了一下，隐隐有了生机。她护着肚子，慢慢起身，在冰窖般的冷夜中肩膀不由自主的颤抖着，抖落一天积存的疲惫，猜疑，绝望，领悟，向死而生。她拾掇一下厨房，竟然找到了半块猪肉，几颗水灵灵的芥菜脑壳，给自己做了一顿有肉有汤有新鲜小菜的热饭菜，狠狠的一口一口吃完，轻柔的抚着肚子，她的故事完了，她肚子里的小生命故事才刚开始。

        沉沉稳稳睡一宿，第二日“下河街西施”脸不红眼不肿早早起床，静心静气简单打点了自己的行李，大门口候着收房子搬家具的一群人，彼此点过头，她抬起腿慢慢的往前走。走到熟悉的下河街，回到娘家，看到不明所以的父母，她再也撑不住了，叫了一声“娘呀——”，眼一翻，头一垂，直直的往后倒下了。

        隔着岁月重重的迷雾，张梵梵穿过那一排排面目模糊不清，气味暧昧不明用半塑料布半木头瓦片盖成的房子，轻轻搀扶起坐在烂泥地上喃喃自语的“下河街西施”，抚平她蓬乱的发，抹去她脸上零星的血迹和溅上的泥点，低低的唤了一声：“妈——”（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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