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念深情(一)

姑姑的那个舒展，在多天的阴霾中像一束阳光，照进了我和哲哲心里，那个周末我们都放松了不少。

        可是坏消息却没给我们喘息的机会——奶奶病了。消息是一个星期后爸爸悄悄告诉我的，他不敢告诉姑姑，也不让我说，我赶回家的时候，奶奶倚在床上咿咿呀呀地喊痛，喊难受，我们伏在她耳边问她哪里痛哪里难受，她又使劲摇头。

        那两天我住在隔壁房间，听着奶奶的哀怨，听着爷爷的粗重叹息，心里害怕极了生死这件事。

        庆幸的是，奶奶生命体征一切如常，只是心病而已，倒是爷爷，显得——

        爸爸说，爷爷比奶奶要伤得重，如果一直像这段时间一样说胡话，恐怕度不过今年，我一边听着一边瞪着爸爸：“你瞎说什么！”

        爸爸无奈极了，神情复杂地看着在屋子里直打转的爷爷，又补了一句：“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他怕是难过这一关！”

        我想反驳，可是爷爷突然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伸着手指指着我，张了半天口，什么都没说又放下了手。

        “你看——”爸爸叹了一声，转头看向爷爷，“你要说什么？”

        爷爷反应了好半天，才摇了摇头，自顾自地低语：“我记得要说什么的，话都到嘴边了，怎么又不记得了！”说完，又慢悠悠地荡进了房间，然后开始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找东西，我问他找什么，他也像之前那样，张半天的口，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到了晚一点的时候，房间里突然发出奶奶的骂喊声：“你这老头是在拿刀戳我的心，你巴不得我早点死！”

        我和爸爸急忙冲到房间里，发现爷爷正呆呆地站在一旁看歪歪倒倒的奶奶收一大摊照片，那些照片我们都很熟悉，是家里人的老照片，奶奶手间露出来的那张，就是姑姑和那个人的。

        爷爷见我们进来，撇了撇嘴，有点委屈地呢喃了一句：“什么都不能干了，看个照片也要发这么大的火。”

        奶奶听了更加生气了，把照片拍在桌子上，自己仰倒在床上，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我活着干什么哟，老天为什么不拿我的命去换君儿的命哦！”

        爷爷阴沉着脸，眼睛却一直盯着照片，等到奶奶声音渐小了，才拢了所有的照片出了房间，我跟着他出去，他开始把照片一张一张拿出来，一边看一边说，像是对我说，但却一眼都没有看我，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在与自己回忆——

        “这张是他来向你姑姑求婚的时候，站在老家的门口照的，真是一个好青年，好小伙！”爷爷啧啧赞道，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照片插回了相册。

        “这是他在城里买房，我们一起去暖房，在他新家照的，他十几岁就出去打拼，三十几岁才终于买了这套房，高兴啊！”爷爷咧着嘴笑了起来，好像回到了新房的那个下午，大家还坐在一起笑谈房子的装修风格。

        “这是你跟你姐姐！”爷爷拿着一张照片冲我晃了一下，我本想说这是姑姑不是我，可是看他很有兴致，便没有打断，他继续说道，“你爷爷那时候总是教唆你们姊妹打架，‘大的打小的天经地义，狠狠地揍’！”爷爷仿着喊了一句，再次把照片插进了相册里。

        “这是你们这一辈的几个小孩！”爷爷再次拿着一张照片冲我晃了一下，这一次，他居然又认出了我，他开始挨个报每个小孩的名字，生肖，看到哲哲的时候，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以后就看他自己能不能出息了，要是能像你一样，奔个大学就好了！”说完，话锋一转，冲我叹气道：“你在外面工作，如果有合适的男生，要留意着，可以相处就相处看看，我不是老古板，只是想看你们这几个小的成家立业，哲哲我肯定看不到了，你我还想争取一下啊！”

        “我——”我刚准备答话，甚至准备顺着他的心意松一松口，可奈何他没给我机会。

        “这是我们的全家福！”爷爷又转回照片上，眼睛一下闪出一阵明媚，“这会儿人多全乎啊！”说完，爷爷便没再说话，眼神一直停在这张照片，很久很久，久到好像他把照片上每个人的一生都回忆了一遍似的。

        我叫了他两声，他没有回应，我便没有再打扰，自己拿了一部分散在一旁的照片看起来。

        “这是上个月在咱这新家外面照的——”爷爷回过神来后，在手中巴拉了几下，然后从其中抽出一张照片，拽在手里冲空中晃了又晃，“那天他还在家里喝了一杯烧酒，脸色也好！”说完，爷爷收起了照片，沉重地转回了房间，我看着他把相册放回进抽屉，然后自己躺到了床上，胸腔发出“e”的一声闷呼。

        再过一会儿，就看见他皱紧眉头睡着了，睡梦中，偶尔说着一些梦话，但字句都很浑浊，听不清楚。

        我有工作，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只能待了两天就狠心回去了。

        回去工作的那些天里，我的情绪十分低落，我总想起爸爸说的话，每天晚上，根本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爷爷转身回房间的那个背影

        偶尔睡着几个小时，也都是梦，很累的梦——

        梦到那个人带着我和爷爷去爬山，我累得气喘吁吁时，梦又从头再来了一遍，醒来像身临其境一样，身子重的像灌了铅。

        梦到奶奶站在河岸喊我，我应一声，奶奶还会再喊，我不停地应着，到最后嗓子都沙哑了，奶奶还在喊我。

        梦到哲哲捧着蝴蝶飞给我看，我不停地追着那只不知从哪而来又从哪儿飞走的蝴蝶，直到走了很远很远才发现哲哲没有跟上来。

        梦到阳光洒下来，有人跟我说了一声再见！

        梦到爷爷在梦中说的梦话：“君儿，你别走啊，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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