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同历浮生即刻起

无颜去了一趟鬼市，这里诡异的繁华依旧，桂阿坊、茶酒铺仍做着卖卖。

        之所以来到这里，全是心中隐隐预感。柽柳一梦如真似幻，血腥和疯狂甚至教无颜偶尔神思不定。

        那般阴郁低沉的氛围，总让她想起——鬼。

        于是她来到鬼市寻找线索。柽柳柽柳，本就易于聚阴生灵。只是可惜她逛了好半天，天端血月都变移方位了，也没寻着什么。

        “离哟，离哟……”

        一阵敲锣打鼓之声，在鬼气腾腾的鬼市里弥漫开来。营生买卖的、路口徘徊想找到投胎转生路的、阴元将尽鬼体将消的，听闻此生，面容悚然一惊，纷纷停下动作。

        无颜双手交叠在身前，左手手指下意识敲了敲右手手背。

        这驱散曲乃是鬼界组织六合堂所有，她死后徘徊多年，只听过声名，却从未见过相关——如今是出什么事了，他们也要登场了？

        而那曲子还在继续。

        “离哟，离哟，六合堂归，诸鬼退散。”

        魂的听觉细细分辨，那不是敲锣打鼓的哀怨曲，更像是兵戈枪戟碰撞擦动奏出的响动，伴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步步逼近。

        鬼市上已经没有别的生灵了，唯余无颜伫立原地。

        她直觉魂兵挡路、魂曲降临是针对她而来。

        “七凄不降世，八苦难承情……”

        那些翻滚黑雾青烟的鬼灵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朦胧的人影。

        鬼界建设时间比起其余界面，晚上许多。任何生了慧识的生物，死后魂魄皆有几率顺混沌间而来临鬼界。

        可六界不统，阴阳不灭。转世投胎之道尚未得其法，六合堂便成为管理鬼魂之所。

        无颜略抬起头，黑发稍稍挡住了脸上的面具。她想起漓黯说要给她什么东西。

        如今她只是站立着，等那看似六合堂中的领军人物说话。

        只是那驱散众鬼的曲子都奏唱完许久，那面上覆着黑布的领头人物也未发一眼。

        六合堂的人物若说信息，无颜根据以前听到的上古言语，只知道他们大概是相当于妖族始祖、漓黯所说的八荒殿生灵的尊者。

        这般人物，怎么会找上她一个徘徊不过百年之久的魂灵呢？

        那身影上前，身量不高，浑身笼在漆黑中，步伐急又快。

        无颜身形稳当，手中早已聚起玄黑鬼气。

        还有一步之遥时，对方停住了步子。

        对方浑身上下均是无法折射出任何色泽的深色，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面上罩着一块黑布，四方垂落，正中心一个“死”字。

        枯槁衰老的声音仿佛从体内发出，教无颜忍不住凝神以待。

        那些涌动着、方才奏响魂曲的黑影们，乃魂兵数千，散发着滔天怨气。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声线枯槁的领头者说道，伸出五指，将将触碰到无颜面上的浮生面。

        仿佛被火焚烧过一般，五指交错，最终垂落。

        “孟诡……孟无颜，你给我好好将这条路走好到底。”领头人从鼻子哼出一声，带着点冷笑的意味，转头便走。“即便……我会给你拦住你不想要的未来。”

        怨念铺天盖地的魂兵听从指令，几个呼吸间便消弭不见。

        只留无颜伫立原地，百思不得其解。看这个样子、六合堂是认识她？

        可是，无颜也说不上来，总觉得那个头盖死字黑布的人物十分熟悉。

        不去纠结了，无颜想，车到山前必有路。

        ……

        -

        漓黯交给无颜一个石盒，其上雕刻着天地初成时期的山川异兽，名为幽神盒。里面是一枚菱形的矿冰，不若放在盒内，寒气能冻伤神魂。

        无颜随他来到魔神宫，四万七千枚命牌上染着精血，以古魔之语，篆刻在墙壁上，那是古魔万年的历史。只看一眼，沉重的魔力便几欲拧碎无颜的魂体。

        漓黯扶住无颜时，她才得以喘息。

        两千余张命牌漂浮悬空，位于其首的命牌外形与其他并无不同，漓黯两字屈铁断金，瘦劲而锋芒毕露，染着暗色，轻轻漂浮而下。

        漓黯轻轻握住无颜的手腕，无颜便在他示意下伸手取过，令人心悸的冰寒，沉淀了万载厮杀后归于沉肃的岁月。

        命牌翻转，一刹那蚀骨摧心的疼痛，恍惚间那支手臂已折得粉碎，天地一瞬空茫，只余无颜一人。

        命牌再度漂浮归去。

        或许是神执笔，以骨为笔尖，以心脉传达的灵源为血墨，在不过方寸上，刻下名讳。

        她似乎回到了那时，像一个羸弱的人类，每一下，都能将她凌迟。

        无颜有了呼吸，有了面容，有了跳动的心和有温度的肢体，每一下，能呕出血，能扭曲五官，能拧碎躯干和心脏。

        一撇、一捺。

        最后一下落笔，无颜两个字，篆刻在魔尊漓黯之名背后。因非古魔本族，而后字迹半隐。

        无颜若有唇，能咬牙狠狠笑出声，痛苦却也痛快。

        她与魔，达成了契约。

        她会在每一次离魂浮生后愈加强大，她可以拥有人貌，她会有许多经历，不再如同过去百年死寂。或许能有契机……去解决那件事。

        直到身旁一声极低的轻哼将无颜唤回冷静，无颜回神，不知她何时将漓黯的手死死抓紧，那力道箍得他手背留下鲜红的的痕迹，无颜都要怀疑她是否给他捏骨折了。

        连忙松了手，着急问道：“没、没事吧？！”他怎么不提前说了声，这力气得多伤人他才会出声啊。

        他微皱着眉，盯着那手，才开始运用魔气调息。“无碍，我担心你会被反噬。”

        还真有点疼，他兀自感受，好像内侧有点骨裂……

        瞧着他低头不语，无颜心头颤了颤，他在担心她。

        -

        还是不要说出来，漓黯想。

        他回去得找魔医上药。

        -

        日子一天天的溜过，这期间无颜也曾去找过婆娑，她被关在魔神宫副殿，锤着门，可怜兮兮地哀嚎：“母后，我错了！放我出去吧，我很乖的！”

        那殿门刻画古朴的浮雕花纹上，累积的陈年沉灰都能给她拍出来，婆娑惊喜地喊声：“无颜？无颜是你吗！帮我求求母后吧，我想出来！”

        无颜自知无法帮她脱身，没有应答。

        放下抚门的手，转过身，看见一人影立于走廊尽头，两侧魔鲸油灯长年不灭，灯火幽幽，燃烧千余年。

        隋姬一脉魔后狄姜正立于幽暗之处。

        她长居魔神宫，与箛重魔族结合，诞下婆娑。

        无颜看见她象征魔族深紫的眼眸森寒冰冷，细纹凝固在眼角，一如她看透世事的沧桑双眼。

        异兽头骨雕刻嵌石的头饰嵌在发间，耳尖坠着血蝙蝠。无颜尚还不及做出什么介绍。她微微弯腰，向无颜行了一礼。

        魔族，伏手礼。

        她的侍女顿时成排跪了下去，朝着无颜。

        为什么？会朝她行礼？尊贵的魔族王后，她们明明才初次见面。

        一滴眉间血并上浮生面，神通共享。只要定位精准且安全，无颜便拥有穿梭鬼界与魔界的能力。撕裂空间的缝隙在无颜指尖裂开，魔力顺着灵链蔓延，这是漓黯予无颜的。

        于是无颜便没有听到，在穿越裂缝的那一瞬间。

        魔后狄姜一声沉沉，悠长而沉重：“魔族狄姜，见过……之主。”

        她挺直了背，前额猩红之眼在眉间一闪而过。魔族不死的第三只眼，拥有预示未来能力的魔族一脉拥有者。

        隋姬。

        狄姜敛眸，忽略婆娑在不远处的叫嚷。尊上已然苏醒，事态之变步步逼近。预言者，见天机，不可止。

        狄姜想起少年的漓黯。

        古魔重澧杀伐成性，胜者为一界之尊。他们一族人员稀少之际，对至强者的势在必得是血脉深处的传统。父死子继，必然是单传。漓黯得到尊位时尚年青，他的父亲在域外之战中耗尽心神，魂衰而亡。

        不需要救助，甚至不需要上前一步。

        漓黯看着老魔尊浑身溢出深紫色的魔血，强大的神魂寸寸消亡，身染战血，手持魔剑。

        老魔尊只是大笑，将力量传递给他唯一也是最为骄傲的继承人，“千万年难逢变局，此番域外物入我妖魔之界，古魔必将一统六界！”

        他的父亲有着这样的野心，狄姜却只看出少年漓黯理所应当走向他的后路。

        古魔特有的深紫瞳色，她只看出漓黯眼中的情绪，近乎无动于衷。抱负？强盛？反而是部下想完成什么，他才为之动作。

        只有画中无融于他神魂时，才能察觉到他的变化。

        如今苏醒，域外的画中无牵扯的并不只他一人，或者说古魔三脉。

        蝶翼振翅，飓风将起。

        隋姬一脉多衰。但愿……狄姜抬起一只手腕，浩瀚魔力穿过长廊，朝着暗中守护婆娑的走蚩而去。

        但愿这些孩子都能有好的结局。

        -

        虽然说穿梭之能是漓黯赋予，但独身一鬼踏入幽深诡谲的时空裂隙，仍是忍不住惊心动魄。

        仿佛被一抹柔和月光温柔抚摸，魂眼先是看见一篇朦胧混沌景象，而后事物清晰，大片大片荒芜之地踏于足下。

        这不就是混沌间的土地么？无颜用力踩了踩坚实的土地，如她所想，漓黯将定位之点设在了混沌间。

        这里荒芜空荡，除了荒地、长河、古树，似乎就没有什么了。更有甚者，混沌间极不稳定，处于和鬼界并生不并依的临界点。

        漓黯能丝毫不出错地迎她归来，想必也是对神通精而又精地控制操纵过。

        于是，当她看见古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毫不犹豫地提过裙摆朝他奔去，“尊上！”

        漓黯早在灵链异动时便有所察觉，如今看着黑发红裙的小姑娘朝他而来，面上不由自主浮现柔和情绪，“嗯。”

        只是这点平和温润很快浮冰似的散去，他眸中现出诧异，只因无颜没有停下，直直地，将他扑了个满怀。

        雀跃欢欣，最直观的情绪。

        漓黯踉跄几步，张开双臂迎接。往后抵着古树，减轻缓冲，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十分好听：“怎么了这是，这般喜悦？”

        无颜理了下长发，指尖在漓黯的肩处衣饰碰了碰，慢慢离开怀抱。

        抱到了抱到啦！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魔神宫命牌有了我的名字，我们是正式的关系了。还有呀，我能感应到下一次浮生快开始了。”

        “原来是这样。”漓黯见她身子站稳，一手转动指间的银戒，古树旁凭空出现桌椅，石桌表面还搁置一个华美的玉盒。

        无颜好奇，“这是什么？”

        漓黯眼神示意，“打开看看。”

        于是无颜便高兴地打开玉盒——

        “哇……”她忍不住惊叹。

        流光溢彩、巧姿天成，八宝璎珞串成的花冠占据一方，上面还铺满了各式环钗铛簪。玲珑玛瑙浑然天成、被不擅精巧工艺的魔族工匠直接地嵌进束发装饰等各式头饰中。

        饶是如此，无颜也被沉甸甸的分量给惊到了。她拾起一对簪，上面嵌了一块眼珠大小的玉翡，这已经是分量算小的物件了。

        她忍不住，声音都透着劲劲的高兴：“尊上，这些不会是、不会是？”

        漓黯眼神专注地落在她身上，看拿着宝贝兴高采烈的红裙姑娘，“嗯，是的，都是你的。你这长发垂落如柳，若动作得勤了，绾发也算方便。”

        无颜：所以你就给我准备了一盒子饰品吗？

        妥帖如你，如何不喜呀。

        “近日处理了靠近魔界边缘地带的猖獗小妖，擅寻宝，我便唤人挖空了它的宝库。”

        漓黯见她拿饰品翻来覆去地看也不知上手，便在玉盒旁侧暗处一扣，弹出来一个抽屉，里面三三两两放置些灵珍法器。

        虽说不懂束发饰品，但漓黯还是略微嫌弃魔族工匠那粗糙狂放的饰品审美。念及人间一瞥，他便按照自己的喜好选了几样。

        和灵链选用同样材质，用为束发的缀珠发带；外形小巧、形如雀鸟的瓷簪；光辉点点、教她想起镜湖荧惑的双环玉珠钗……

        但比起外形，缀珠的珍珠是蛟海深处生出慧根的玉蚌所养；瓷簪蕴着大妖难求的纯澈仙息，养神凝魂；珠钗缠绕的金丝玉线，来源于大妖锻养百年的玉骨……

        这些无颜都不知道，她只是看过去，本觉手中之宝已算华美，看到他亲自选的，怦怦心动中对着他道：“我要你手上的，你给我带上，好不好？”

        漓黯“嗯”了一声，依着她靠近，将黑如墨缎的长发拢起一端，托在她掌心。

        有什么片段似乎在他识海里一恍而过，他无瑕也无心去捕捉，只是用心对待面前的发丝。

        他思忖着，或许画中无已经到了可以融合且现世的程度。

        只是还未待他发问，无颜微微一动。

        以发带珠钗绾起的发教她不敢大动作，愈来愈强的直觉让她忍不住回过身，握住漓黯的手。

        无颜：“我觉得，浮生之时将至。”

        下一瞬，两人的身影同时消散。

        大妖黜聚鱼骨制成的梳篦落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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